她衣著華麗,卻並非官家小姐的作派,過於華美的衣衫顯出刻意討好之感,然而這樣的印象,卻又被她淡然的神態中和,顯得十分清艷。她看上去約莫十八九歲,雖傅粉施朱,卻有仙娥般超然的氣質,好似俗世的一切都入不得她的眼。
她開口亦是珠玉般的脆響,對著當時的他道:「你可知曉,為何我偏偏只點了你一人來向我學藝?」
話音一落,過往的光陰終於被允許流動,遠處的車馬聲、酒肆喧鬧,以及近處的絲竹奏響、鶯聲燕語,皆盡紛沓而來,填塞雙耳。
那女子又道:「因為你和我同胎的弟弟很像,生了一雙很有靈氣的眼睛,必是不會在這種地方久待的,我便先點了你做學徒,算是護你一時。可你又是如何報答的?」她的音調不高、不低,婉轉如歌,話中的嚴厲卻令人渾身緊繃,不由自主細聽她說下去。
薛千韶驟然想起這裡名為紅鸞院,乃是大殷國都中數一數二的青樓。彼時大殷國力鼎盛,都中便是一片盛世昌平之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身價被擡得極高,受到文人雅士追捧,眼前花名「槐香」的這名女子,就是其中之一。
她不但有才女之名,且琴藝精絕,是當時紅鸞院的當家花魁。
──也是他在最落魄時的恩人、半個師傅。
薛千韶覺得自己該要訝異,可這一切早已發生過,心下便只有「果然如此」的淡然。
原來,師尊不只封印他的記憶,更將他殘餘記憶變造過了。他一直以為自己生於富庶商賈之家,家道中落後流落街頭,方被封璐收為弟子。但在記憶回籠的此刻,他隱隱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僅於此,而他在家破人亡後,也遠遠不只是流落街頭那麼簡單。
他當時還太年少,信了家中遭橫禍時攜他出逃的「忠僕」,卻被反手賣到了紅鸞院,堂堂薛家公子就此流落青樓。這對當時才十幾歲的他而言,自然是一重打擊,更別提被賣到風月之地這件事,於他當時還有些高傲的心性而言,堪稱折辱。
他也算是趕上了時候。槐香才成了花魁,鴇母便新進一批童男童女,讓槐香挑幾人做學徒,跟在她身邊學著服侍客人。
槐香只要了他一人,說是他看著天資靈慧,適合學琴,其餘幾人瞧著手腳粗笨,學壞了反而砸她招牌。
當時的他雖然因著這個緣故,吃穿用度都有所提升,不必做普通的粗使雜役,然而他本就心有不忿,又年少氣盛,怎可能好生學琴。於是那回,他便被槐香抄著戒尺將手心抽得通紅,隨後,槐香才對他說了這番話,與他推心置腹。
在回憶的此刻,薛千韶心情微妙地想道:原來自己訓弟子時,拿劍鞘來抽弟子手心的習慣,是被她潛移默化的呀……
經過那回槐香的責打後,他配合了許多。其實他在家本就學過琴,兩人一起做做樣子,鴇母便真以為他「天賦過人」,原本對槐香只收一名學徒的事頗有微詞,此後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