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來我中途用過別的頭像,但最後總會換回這張,他露出兩排白牙大笑著,凌亂的額發沾著奶油,臉上殘存七彩色素,眼睛裡星芒迸濺。我想當時拍攝者一定開了閃光燈,他的臉被剎那強光打得十分立體,有種膠片感,像舊時光里走來的少年美人。
唉,朋友們,我實在很難解釋,為什麼會在六年間無法放棄一張頭像,他好像有魔力,我從他臉上能自動聯想到永恆的青春和美好。
我很努力地向郁風解釋我這種怪誕的舉動,如果他不能與我從那張臉上得到同樣的感受,他只會覺得我誇張、文藝病,腦子被浪漫淹壞了。
「他是這樣讓人迷戀的人。」
郁風卻輕易認同了我的觀點。
「他現在在哪裡呢?」我很得意,居然無意識問出了一開始郁風問我的問題。
這時有服務生過來提醒我們,兩點要打烊。我對郁風說,走,換個地方。cafe & wine 出來就有24小時便利店,我們走進便利店,裡面暖氣開得很足,店員正在櫃檯後打盹。
我要了兩杯銀耳燉雪梨,兩隻烤紅薯,我們坐在角落的白色塑料小桌接著聊。
我拋棄剛才的問題,換了一個問:「你說前陣子見過他?在哪裡?」
「就在成都。」
「噢,他來成都做什麼?」
郁風喝多了酒容易感到口渴,他一口喝光了銀耳燉雪梨里所有的液體,那些昏濁、黏稠和泛黃一股腦灌進他胃裡。
他對我的問題表現出輕微煩躁,許久不做答。
24小時便利店用的頂燈亮白晃眼,我猜色溫得超過6000開,更適合嚴肅專注的工作,不適合我們的閒談。我的朋友在這種燈光下頗像一尊石膏雕塑,因為他臉蛋白皙、乾燥,眼睛因醉酒而空洞。郁風不是一個笨嘴拙舌的人,他總條分縷析、就事論事,從不把「自我」作為敘事的主體,他會為了修建學校與人據理力爭,也會把柑橘的種植技術講得頭頭是道,但他很少用到這種表述:「我覺得、我喜歡、我認為、我反對、我想要……」。
我把我此刻對他沉默的不滿直接告訴他,然後說:「許遠和你不一樣,他哪怕不得不照做,也必須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表達出來。他好像性格蠻強的,脾氣也不小。這樣好,活著不憋屈,把話說出去就像把包袱丟出去,心裡輕省些。」
郁風輕輕笑了笑,「這樣就是好嗎?輕易地把不成熟的想法說出來,把包袱甩到聽的人身上,自己輕省了,然後嘴巴一抹說自己隨便說說……」
我問:「你是說許遠嗎?他對你說了什麼。」
郁風把剩下雪梨和銀耳的塑料杯丟進垃圾桶,沉沉的「咚」的一聲,把打盹的店員嚇了一跳,驚恐地望向我們。
「他到成都找我……他說:郁風,要不我們試試吧。」
我那小心翼翼的猜測在這句話後得到了完全的證實,許遠和郁風這對朋友,他們的關係不止朋友那麼簡單,在郁風發錯消息時、認真聽我談論許遠時、以及見到我頭像時、三年來每個節日來臨時,草蛇灰線、伏筆多年,他對他的曖昧貫穿始終。我終於剝開了郁風深藏的情緒,名為「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