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含章从柜子底下翻出一个相簿,十分珍惜地翻开,里面都是同一个女人的照片,柳眉纤细,目含秋水,清丽不可方物。
你的母亲,是我见过的最温柔最美好的女人。
男人眼里都是温柔爱意和珍重,语带哽咽。
但唐若遥不懂,他既然这么爱她妈妈,又念念不忘的,为什么要另娶呢?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生活不是小说电视剧,没有那么多忠贞不二、矢志不渝。她也理解唐含章,他一个粗糙大老爷们,要拉扯大一个女儿,太难了,再娶个新妻子来照顾家庭是很正常的事。
就算他不想,邻里邻居,亲朋好友,一个个上阵轮番劝。唐含章长得斯斯文文,有几分英俊,当年是在国营厂里做会计的,工资虽然不高,但胜在体面,即便有个女儿,在市场上也是吃香的那一款。
所以唐若遥不恨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不满,她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无法改变的事情上,无法改变别人,只能改变自己,她只想早点从家里独立出去。
后来她喜欢上了表演,一步一步地考了出去。她就像是刚长出羽翼的雏鹰,迫不及待地要一飞冲天。奈何前脚遇到阮琴,被半雪藏,后脚父亲出了事,迫不得己折下高傲的脊梁。
第一人民医院是Z市最有名的医院之一,人满为患,医院门口往外几十米都拥堵得不行,出租车司机送到路口,后视镜里瞟了瞟从上车就格外沉默的年轻女孩,商议说:里边不好进,就在这儿下吧?
唐若遥颔首,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的纸币递过去,司机找零回过头看她一眼,顿觉眼熟:哎,你长得好像那个
唐若遥没等他说完话,果断地推门下车。
司机坐在车里呆愣了会儿,驱车走了。
唐若遥熟门熟路地去了住院部,电梯上三楼,到了一间单人病房门口,单手握住门把一转,推门而入,病房里除了医院的消毒水气味,还充斥着一种难闻的陈腐味道。
久病卧床的病人的味道。
唐斐搬了把靠背椅,摆在窗前,光线明亮,他坐在小马扎上写暑假作业,听到响动回过头来,一愣。
姐姐!你回来了!
男孩面露惊喜,抛下作业,朝她扑了过来。
唐若遥被她扑得后背撞到了门上,咚的一声,她暗暗忍疼,摸了摸唐斐柔软的短发,温柔笑道:怎么不回家,又在这里写作业?
反正我妈也不在家,我不如在这里陪爸爸。
唐若遥看了眼躺在病床上对外界的动静一无所觉的唐含章,眸光暗淡。
唐斐箍着唐若遥的腰,在她怀里一个劲地蹭,撒娇说:姐姐我好想你啊。
我听到啦,所以这不就回来了?唐若遥捏着唐斐的后脖颈,把粘人的弟弟往外拨了拨,她一路过来快热死了,男孩又体热,一抱过来跟个大火炉一样。
去写作业。
好。唐斐仰头,冲她笑出满口雪亮小白牙。
唐斐乖乖被揪着命运的后脖颈坐回到了小马扎上,嘴里应着,黑黢黢的乌亮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坐在床边的唐若遥身上。
唐若遥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佯怒:写作业。
唐斐就嘿嘿傻笑,写一会儿,又偷偷看她。
他很喜欢姐姐。
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是姐姐在带他。他上的幼儿园就在中学附近,他亲妈江雪珍沉迷打麻将,场子结束得晚,没空接孩子,让唐若遥放学以后顺路领他回家,唐若遥就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回家。那时候街边有很多小卖部,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零食,尤其是夏天,看到别的小朋友手里拿着冰棍,眼馋得不行,唐若遥见到,就用自己攒下的钱给他买一根。
唐斐举着冰棍笑,摇摇唐若遥的胳膊,软糯道:姐姐吃。
唐若遥笑眯眯弯腰,就着他高高举起的手咬一口。
唐斐笑得眼睛都没了。
姐弟俩你一口我一口地把冰棍吃干净,在进小区之前把木签丢进垃圾桶,否则会挨江雪珍骂。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唐若遥上高中,两人上下学时间差得太远才作罢。
是姐姐接他上下学,姐姐给他买书包买文具,姐姐给他辅导作业,带他出去玩。
在唐斐的心目中,姐姐的地位比江雪珍高多了。所以每次江雪珍说唐若遥坏话,他都在心里不屑,小孩子是最敏感的生物,谁是真心实意对他好,谁是只生不养把他当做筹码,他心里明镜似的。
唐若遥出去念大学的时候,唐斐哭得惊天动地,嗓子都劈了,差点跟着唐若遥跑了,被唐含章和江雪珍逮了回去。从此以后他最盼望的事就是放寒暑假,别人是因为能出去疯玩,他是因为能见到姐姐。
可能从小被唐若遥带大,他性格不像一般男孩子那么野,比较文静,把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也很爱学习,平时都不用人督促,就江雪珍那个生了儿子仿佛就有了皇位继承人的德行,只能把人督促歪了。
人的感情是相互的,唐若遥一开始并不是心甘情愿带唐斐,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唐斐聪明乖巧,不皮不闹,又很依赖她,成天跟在屁股后头姐姐姐姐的,铁石心肠都能软下来,慢慢地就有了感情。唐含章忙于工作,早出晚归,江雪珍是个不管不问的,姐弟俩成天待在一起,感情愈发深厚。
姐姐。唐斐小声喊她。
嗯?唐若遥应了声,没抬头,握着唐含章枯瘦的手掌,视线落在男人的脸上。三年来的卧床让男人原本就瘦削的身材变得更加单薄嶙峋,病号服覆在身上空荡荡的,斯文清秀的脸看不出原来的风采,衰老得像个小老头。
我写完了。唐斐把作业本收进书包,搬动椅子,挪着小步子坐到了另一边。
唐若遥又嗯了声,心不在焉的。
唐斐也望床上的唐含章,唐含章睁着眼睛,有时会无目的的活动,却毫无焦距,即便一儿一女都围在身边,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唐斐两手撑着椅沿,低声说:爸爸是不是不会醒了?
他已经十一岁了,再过一年都要上初中了。很多的事他都懂,不懂的也会上网查。医生说他爸爸现在的状态叫植物人,时间越长越难苏醒,都过了三年了,他爸爸一点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唐若遥抬眸,平静地望着他。
唐斐被她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无端生出了一丝寒意,张了张唇,嗫嚅半晌,道:要是爸爸能说话,他肯定不会怪你的。
唐若遥眼圈一红,连忙垂下眼睫。
再难的事情都是能习惯的,唐若遥从一开始见到病床上的唐含章就躲,根本无法面对,到现在能自若地在他耳边说话,也不过短短几年时间。
到了点,护工过来给唐含章翻翻身,按摩肢体,缓解肌肉萎缩。护工四十来岁一大妈,性格豪爽,做事周到,护理这个病人三年了,轻车熟路,非常老练,边按边跟旁边新来的家属聊天。
哎呀,你又回来啦。护工笑容满面,她认识唐若遥。
唐若遥颔首,一张面孔清清冷冷。
护工习惯她这冰山脸,知道她人是不错的,兀自唠起来:要我说,住医院挺费钱,怎么不把你爸接回去?
家里没人照顾。唐若遥抿了抿唇,回答她。
她先前动过接回去的念头,问了医生,医生说可以,但接回去江雪珍会不会不管她爸,或者敷衍了事。久病床前无孝子,新闻里多的是病人烂在家里床上的,唐若遥宁愿多花点钱,供着唐含章一直躺在医院。
护工便叹了口气,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同情来:都不容易。
唐若遥在医院里待到暮色四合,和唐斐一起回家,气氛稍微轻松了点。
姐弟俩并肩走在街上,女生个高腿长,即便戴了帽子口罩,也掩不去周身出众气质。男孩穿着白色背带短裤,手长脚长,眉目精致,俊秀可人,活脱脱一个小帅哥。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