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她足够识趣。
谢婉玉却并未沿着她给出的台阶下,而是紧盯着她问道:“先前黄松年给你开的那些药,是不是落胎药?”
林若秋虽意在诈她,可凡事虚虚实实才最能令人上当,当下点了点头,“是。”
倒是与她猜测的差不多,按说林氏也不是头一遭怀胎,黄松年理应十分熟悉她的体质,哪来中途换方子的道理,除非有人不打算要这个孩子。
看来林氏早有心布局来对付她,谢婉玉默默想着,可当她瞥见林若秋脸上的玩味时,心中却有了一抹更大胆的猜测。
她蓦然问道:“那药是陛下让配的?”皇嗣大事,就算皇后也不能擅作主张,何况黄松年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不可能不问过皇帝的意思就私自配药。
林若秋赞许的望她一眼,不得不承认,谢婉玉于人情上通透而又练达,这世间能瞒过她的秘密实在不多。林若秋也便据实相告,“陛下起初并不肯要这孩子,黄松年也只是听他差遣。”
谢婉玉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冷笑过来,“陛下自是念在你怀着双胎,怕到时母体孱弱有生命之忧,宁可去子而留母。”
总是如此,皇帝样样都为她打点好了,这林氏何德何能?皇帝拼着不要孩子也要留下她这条贱命,她就那么好么?
林若秋淡淡说道:“陛下从来都是很好的人,只是你不肯费心思去了解。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你不肯付出,哪里来的回报?上天从来都是公平的。”
谢婉玉进宫的日子比她早许多,她若是能用一腔真心去接近皇帝、融化皇帝,如今哪会有林若秋的立足之地?运气处处皆有,端看当事人能否懂得把握,从一开始,谢婉玉便错失了良机,如今露出败相亦是理所当然的。
谢婉玉陷入微微的沉默当中,似乎在思考若按照林若秋的路子走下去,她会不会已然得到想要的一切?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重来一回,她依然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楚镇于她,是君,是天,唯独不可能是心意相通的夫婿。她从来没打算付出爱情,自然不奢望对方以同等的爱意来回应她。
可最后,她偏偏败在一个爱字上,可笑至极。
谢婉玉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继而抬手拭去眼角一缕湿意,再抬头时,她依旧是那个不苟言笑的贵妃,“你既然决定留下这个孩子,怎么如今又不想要他?”
“我没说不要啊!”林若秋轻快地说道,“但若娘娘执意不肯离去,我只好请它来推您一把,毕竟,有您在宫里,本宫连同腹中的两个小家伙都得提心吊胆过日子,不是吗?”
谢婉玉轻嗤一声,似是嘲弄,又似是认同。她的确从没打过孩子的主意,可人都是会变的,眼看着林氏儿孙绕膝,笑语盈耳,而她却在日复一日的孤独寂寞中越陷越深,她真能忍下这口气么?天长日久,或许她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厌恶至深的人——卑劣的,嫉妒的,用尽一切恶毒手段的女人。
到那时,用不着陛下来惩治她,她自己就把自己给吞没了。
至少目前还来得及,在滑向彻底的深渊之前,她还能拉自己一把。谢婉玉站直腰杆,端正的向林若秋施了一礼,并非驯服,而是诀别,“臣妾听闻太后娘娘凤体抱恙,心中意不自安,愿前往白云观侍奉汤药,还请皇后允准。”
林若秋轻抬眼皮,心中如释重负,“准。”
谢婉玉再度鞠了一躬,脸上不见懊丧,当然更不见喜色,有的只是一片木然,她木然收拾起行李——自是牵挂太后安康,她因此忧心如焚,片刻也不能耽搁。
林若秋看着她一如往昔的平淡模样,心中忽然涌现一丝好奇,“你从来没想过拥有自己的儿女吗?”
这话问得略显冒失了些,换了一般人或许得翻脸的。但谢婉玉显然不是一般人,她依旧平平静静地道:“想过,不过很快就放弃了。”
似乎生儿育女在她看来只是昙花一现的念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林若秋更觉纳罕,“为何?”像谢婉玉这种世家之女,毕生都以登上后位为目标,按说很清楚子嗣的可贵,不管能否成功,可她却连尝试都懒得尝试一下,这就很奇怪了。
她又不像宋皇后那样有意中人,进宫就为了守身如玉。
谢婉玉手上微停,轻轻摩挲着一件柔软的衣料,似乎陷入对往事的怀念中。半晌,方轻声说道:“我姑姑是先帝的谢婕妤,当年进宫的时候才十六岁,容貌美丽,性情也很温良,人人都夸赞她端庄淑慧,不止陛下倾心,就连昭宪皇后也很喜欢她,甚至让她住在自己宫里,好得如亲姊妹一般。”
她顿了顿,继续以平淡的口吻道:“后来我姑姑怀了身孕,那是先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先帝自然龙心大悦,日日派人慰问不说,还许她与皇后同饮同食,宫里其余的嫔妃都羡慕不已,谁能想到,好日子过得会这么快呢?”
“才到五六个月的时候,我姑姑突觉腹中绞痛不止,请来太医收治,竟活活掉出一个刚成型的男胎,血淋淋的,还连着脐带……”谢婉玉的声音隐有一丝战栗,“我姑姑当时便疯了,大呼是昭宪皇后害了她,誓要报此生死之仇。”
林若秋很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奈何听故事不能只听一半,只得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她就被打进了冷宫,没多久便病殁。”谢婉玉木然道,“先帝爱重昭宪皇后,凡是污蔑皇后的人,怎么能有好下场?可笑的是,明明那安胎药是昭宪皇后亲自送来的,太医也诊出里头有异,可陛下还是相信她,我姑姑算得了什么呢?”
林若秋明白了,这姑侄俩以前的关系一定很好,否则谢婉玉不会这样愤慨。若非她今日提起,林若秋都不记得宫中曾有个谢婕妤。或许正因此,谢婉玉才愈发觉得悲凉——皇恩不可靠,儿女亦会成为负累,真正值得信任的,唯有一己之身而已。
林若秋大致能够猜到,谢婕妤当初那场祸事想必亦是郁太妃的手笔,却又让昭宪皇后背了黑锅——当时的郁太妃指不定正在背后偷着乐呢,她对先帝与昭宪痛恨至深,自然巴不得看这两人分崩离析,她才好受。
可事到如今,就算还原了昭宪皇后的清白亦是无用,谢婕妤的芳魂终究回不来了。何况,真真假假又有何意义,就算真是昭宪皇后做的,结果也不会有何变化就是了——先帝的公平就是场笑话,他可从来不会顾及他人感受。
事到如今,未免节外生枝,林若秋不再同谢婉玉过多解释,只轻轻朝她一点头道:“道观孤清,太后娘娘常须有人作伴,贵妃此去,就多待些时日吧。”
事实上她俩都很清楚,谢婉玉不可能再回来了,连魏太后都已削发,谢婉玉身为妃妾,岂有不陪伴修行的道理?等皇帝旨意一下,宫里将不再有谢贵妃其人,宫外却会多出一名不问世事的女居士。
当晚皇帝过来时,就同林若秋说起贵妃请辞离宫之事,顺便睨她一眼,“想必是你劝服她的?”
林若秋娇憨的蹦到他膝盖上,“臣妾也是为陛下名声着想,不愿让您置身水深火热之中。”
不管兽苑那场意外内情如何,可在外人眼里林月芙都是立了功,结果得到的赏赐却是和亲远嫁,这是人干的事吗?
就算楚镇此举是为了令她安心,可林若秋的心怎安得起来?她不想皇帝的声名受她所累,因此曲曲折折想了这个主意,等谢婉玉离宫之后,她便悄悄放出口风,说谢婉玉是被皇帝赶出宫去的,至于理由么:自然是谢婉玉嫉妒自己宫中的美婢,生怕林月芙借着护驾之功扶摇直上,因此急急忙忙收了她做养女,又将其赶去北狄和亲,好落得眼不见心不烦,谁知皇帝得知后怒不可遏,眼看着美人飞了,哪咽的下这口气,所以才发狠将谢婉玉赶去寺中清修,什么侍奉太后,不过是幌子罢了。
楚镇听完她这番动人故事,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林若秋腆着脸道:“是不是很有说服力?不瞒您说,臣妾偷偷让红柳给魏安透了点口风,那小子竟以为是真的呢!”
毕竟大众最津津乐道的就是桃色新闻,如此一来,不止能将林月芙和亲与贵妃出宫两件事完美的圆过去,也能将皇帝的口碑给扭转过来:毕竟好色对皇帝而言不算什么毛病,可嫉妒却是嫔妃的大忌啊!
有这么个罪名在,谢婉玉今生今世都别想回来了。
楚镇拍拍她的肩膀,肃然道:“爱卿真是天才。”
林若秋美滋滋享受对方的恭维,她本来就是。
两人相依相偎了一会儿,楚镇蓦地问道:“你平白给朕安了个情人,就不考虑朕的感受么?”
什么对个婢女一见钟情,还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种谎话怎么说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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