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司俨面前,他却半点不敢露出不满的意思来。因为刚才他才隐晦地说了一句若司俨去了,只怕会有人在背后议论袁家,司俨便先露出了不悦之色,反而把他教训了一顿。
大意不过就是说人生在世,理当如中流之砥柱,无论遇到何等冲击,都该自岿然不动。若是因为有些小人如苍蝇一般在周围嗡嗡,就束手束脚,那便不是真君子、大丈夫了。
袁胜玄听得头昏脑胀。他固然也是读过书的,然而武将读书,多数以文字通达即可,能读懂兵书,能自己写份文书,也就足够了。即便他算是个爱读书的,远比一般武人要博学,也顶不住司俨句句引经据典。
什么“火不热贞玉,蝇不点清冰”呀,什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呀,什么“鹓雏饮醴泉,鸱咄以腐鼠”呀,有些他知道,有些他都不大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就被灌了一耳朵,只觉得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了。
尽管他听到一半就明白想劝服司俨是不大可能,连忙闭嘴不再与司俨辩驳,但后头光是应喏,也足足应了十几声。好容易司俨住了口,他用眼角余光看看屋角的沙漏,都已然漏了大半了。
居然惹上这么一块臭石头,袁胜玄心中真是始料未及,甚至有点儿后悔了。司俨上本弹劾沈家之后,的确是应者景从,单是御史们的奏章就上了几十本。无奈这个时机不太好,一个选秀就将京中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如此多的奏章原该让朝堂震动一下的,结果却被选秀之事抵消了不少。
而司俨此人,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看他这几年的行事,袁胜玄原以为他会对沈家一追到底,咬死不放。谁知皇帝在朝堂上提到被倭寇劫掠杀害的百姓,又拿出前朝宁波城被倭寇攻破的旧事,他居然就顺风转了舵。虽然还是参沈家,却赞同皇帝巡察倭患的主意,说是不以恶小而不查,海匪须剿,倭寇亦不能容。
袁胜玄当真是搞不明白,难道说这司俨还真是能不顾自己那清高的名声,一心只为百姓着想?抑或是他脾气就别扭到如此地步,一定要亲自去江浙找出实证,证明他弹劾无误?无论是哪一种,只怕太后选中他,都是打错了主意。
他心里翻江倒海似的,待司俨教训完了,便开口告辞。一旁的司敬文却笑道:“舍妹一会儿就回来了,袁兄不如就留下来用晚饭,正好也接袁姑娘回去。”
袁胜玄一怔,这才想起来今日袁胜莲跟着司秀文去了佑王府。他今早正是借着送妹妹过来的幌子,拉了司敬文去茶楼的。
想到袁胜莲,袁胜玄心里略松了一点儿。说起来这个妹子虽然是庶出的,但还有几分聪明,又肯听话,还是挺好用的。之前他想结识司家兄妹,长房那个蕊丫头就端着个臭架子,绝不肯半路上去拦人,还是袁胜莲出面。如此看来,母亲让她一起入京倒是有先见之明,至少还让他多了个帮手。
如今,说不得也还要靠袁胜莲了。这丫头能放下身段,哄人倒有一手,这才多少日子,就哄得司秀文肯带她同去与小郡主作伴了。既然司俨这里油盐不进,那他就得在司秀文身上下点工夫,真要是这门亲事成了,不信司俨就能连女儿也不管了。
只是司家刻板,仅仅他在京城呆的这几十天,断不可能让司家应承下亲事。再过几日他非得回江浙不可,必须在离京之前把司秀文握在手里才行。偏偏对这等人家的女孩儿,想要私定终身那是绝不可能的,就连轻佻些的举动都不能做,只能叫袁胜莲去吹耳边风了。听袁胜莲的意思,司秀文似是对他的英武颇有好感,那他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在司秀文面前展示一下身手?
袁胜玄一边在心里打着主意,一边应付着司敬文,谁知还没到晚饭时候,便听门外隐隐有些乱糟糟的。
司家虽是清流,却并不清贫。尤其司夫人进门时带了大笔嫁妆,这也是司俨这个御史能做得水泼不进的原因之一。一家子都不缺银钱,想要抵住贿赂自然更容易些。再加上他六亲死绝,有些人便是想从司家族人身上下手,都找不到门路。
因此,司家的宅子并不算小,下人也不少,但进出都极有规矩,似前院待客之所,那是断不该有混乱之声的,必然是出了什么事。
司敬文眉头微皱,袁胜玄忙道:“司兄有事尽管自便,我在这里喝茶便好。”
司敬文犹豫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司家有规矩,他既是在待客,就没有把客人扔下的道理,纵然是关系亲近的朋友也不行。若是出了什么事需要他出面,自然有人来禀报。
不过没等他说话,就听院子里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冲着这里来的。接着便听有丫鬟的声音:“姑娘慢一点儿,仔细脚下!”
“秀文?”司敬文讶然起身。司家只有司秀文一个女儿,自幼也是跟着他们兄弟一起读书的,但前院这地方,司秀文却不常来,更不必说直闯了。
“二哥!”司秀文一头扎进厅中,目光一扫就看见了袁胜玄,“袁二少爷——”
“秀文!”司敬文眉头一皱:“出了何事?”
大热的天,司秀文走得满额细汗,见了袁胜玄便有些愧疚:“袁二少爷,令妹,令妹在佑王府里……”
“莲儿出事了?”袁胜玄也吃了一惊,在佑王府里出事?难道是,触怒了佑王妃不成?
有太后在,京城诸事就没有袁家不知道的。别看小郡主得佑王宠爱,佑王妃却是并不喜欢她,自然也不会喜欢围绕在她身边的姑娘们。莫不是袁胜莲不懂规矩,在佑王府做了什么出格之事,招惹了佑王妃?
袁胜玄尚未想完,司秀文眼圈已经微微一红:“胜莲她为了救郡主,从假山上跌下来,跌断了腿。”
“为了救郡主?”袁胜玄顿时松了口气,不是在佑王府触犯了什么规矩就好。
“是。”司秀文有些自责,“都怪我。不该说去假山上。郡主踩到青苔滑了脚,胜莲想拉她回来却一起跌了下去。郡主摔在她身上——郡主无事,胜莲却摔断了左腿……”
袁胜玄这才想起来扮个好哥哥模样,一脸焦急道:“那莲儿呢?她在何处?”
“郡主将她留在佑王府了。”
第61章 前途
袁胜莲躺在佑王府的客房里, 左腿已经上了夹板,一阵阵地疼痛,但她闻着从窗外飘进来的花香, 嘴角却泛起了一抹笑意——总算是留在佑王府了。
“姑娘——”红衣从门外进来, 脸上也带着点压不住的笑意, “二少爷回去了。佑王妃说您的腿不宜挪动,要让您在王府里好生休养呢。”
“那二哥有没有说几时回杭州?”
“二少爷说过几日他就要回去了,如今看来,只能让您先留在王府。”红衣满心欢喜之余, 却还有点担心,“不过二少爷留了人在宅子里, 说等您的伤能挪动了再接回去。”
袁胜莲却笑了笑:“他走了就好。”只要袁胜玄不在京城,留下的也不过就是下人,到时候她若能让小郡主开口留她养伤, 难道这些下人还敢把她强抬回去不成?
“也是。”红衣顿时也放了心, “奴婢看,郡主对姑娘倒是十分感激呢。”
袁胜莲轻轻笑了笑。那是自然。小郡主原是脸向下摔下来的,若不是她用力拉她一把,又将自己垫在下头, 只怕小郡主脸面就要落下伤疤了。女儿家,谁最爱惜的不是自己的容貌?能保她容貌无伤, 怕是比救她的命还要让她感激呢。
红衣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真是天幸,郡主竟然——”她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看了看袁胜莲的腿, “只是姑娘这伤得也太重了……”竟然直接摔断了腿,若是落下什么毛病,可如何是好?
袁胜莲腿上又传来一阵抽搐的疼痛,让她紧紧皱起了眉,心里却在嗤笑。天幸?当然不是。天上或许也有掉金子的时候,可你若不想法子去拾,那金子难道会直接掉在你手里不成?
今日之事,当然也有运气在。若不是司秀文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一篇登高望远的诗,小郡主也不会要登假山。不过那青苔所在的地方,却是她惊叹景色美丽将小郡主引过去的。
虽说只见了一面,她却也能看得出来,小郡主并不是什么仔细人,只顾着看景色,断然不会注意脚下的。而她要的就是小郡主的这份莽撞——只要她脚下一滑,不管究竟能不能摔下去,她都会扑过去,拉着她一起摔下假山。
“菩萨保佑……”红衣还在念佛,“幸好没摔在石头上……”
是啊,幸好没摔在石头上。袁胜莲想起当时的场景,也有些余悸。虽然她是看好了方向的,但小郡主惊慌之下用力挣扎,摔下去的时候她也没有把握了。
但有什么办法呢?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十拿九稳的事儿?若真是要等到有十成把握才去做,恐怕她就只能等着被父兄嫁到福建去了。
不过,即使这样,自己最后还是成功了。可见老天是眷顾于她的。头一次上门的客人就为了救小郡主而摔伤,于情于理佑王妃都要将她留下来好生养伤的,这样她就能有更多的时间了。
袁胜莲咬紧牙关忍受着又一波疼痛,心里却满是欢喜。做妾?一样是做妾,为什么她要嫁给一个都司,不能嫁个王爷呢?至少佑王才三十出头,不但比那福建都司年轻,且人才俊雅,风度翩翩呢。
她这个计划虽然也是来了京城之后临时起意,但红衣是她的心腹丫鬟,多少是猜到一些,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姑娘,这,这能成吗?”若依着她的意思,拿着救了小郡主的人情,让佑王妃出面为她寻一门好亲事该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