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看得明白。”沈夫人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女儿一心向着她,有些事也看得清楚;忧的是这口无遮拦,想什么说什么,实在愁人。
“这话在娘这里说说无妨,到外头可万不能再说了。”沈夫人为儿女真是操碎了心,“再说婷丫头是我的女儿,不是她的,这种事,自然要由我来操心。”真叫香姨娘去管,还不遂了她的心?说不得到时候还要在沈大将军面前给她上眼药呢。明摆在眼前的事儿,不过是动动嘴皮子,那又何苦坏自己的名声呢。
沈云殊正在院子里陪着许碧看药方。
归郎中家里世代都精研妇科,听说还出过好几位女郎中,不过不出来行医,所以名声不显罢了。因有过女郎中,与病人说起话来方便,能多知道好些男人不方便知道的事儿,故而在这一行上越发地专精起来。
来给许碧诊过脉后,归郎中的结论就是许碧从前太过郁结,心理影响生理,这才导致十五了癸水都没来。这主要是个发育迟点的问题,倒也不是很严重,另外平日里不怎么注重保暖,体质有些寒凉,倒是需要调一调。
这些其实都是原身许二姑娘留下的问题,许碧这半年自己锻炼,已经改善了一些。归郎中听她说散步、踢毽子和射箭什么的,连连表示这样很好,多活动多疏散,只要别太过劳累,比吃药都强。最后细细写下药方和几个食补的方子,表示过两个月再来诊脉,便拿了丰厚的诊金走了。
红罗就是这时候来的,少不得还要代沈夫人关心一番,问一问许碧的身子,及至听到要吃药调养几个月,心想总算是听见一个好消息了。至少这样一来,沈夫人关心沈云殊子嗣的事儿总算有个证据,任谁也不好再说她让连玉翘做妾是纯粹的居心不良了。
沈云殊看着红罗走了,轻嗤一声,摇了摇头:“主仆都是一个样……”
“有其主必有其仆嘛。”许碧还在兴致勃勃研究食补方子,闻言就是一笑,“比如说,九炼就跟你一样啊,说不来教我射箭,立刻就不来了。”
“咳咳——”门外,刚刚把归郎中送走,顺便安排了人抓药然后来回话的九炼险些被呛到,天地良心,他还不是听大少爷的……完了完了,这下被大少奶奶记恨上了,没好日子过了……
九炼十分想现在就冲进门里去向少奶奶喊冤。可惜没等他往里走呢,就听自己主子点头附和:“这小子确实不像话,回头我罚他。”
天呀,地呀,这是要六月飞雪了啊!九炼简直连吐血的心都有了,明明是奉命行事,现在可好,大少爷跟少奶奶情投意合的,就把他一个小厮给填坑里去垫脚了,这,这太不厚道了吧……
“怎么罚呀?”里头大少奶奶还不肯放过呢。
沈云殊干咳一声,嘿嘿一笑:“你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对了,不是说要学骑马?我让人挑了匹温驯的,正好我回来了,这几天就教你骑马。”
九炼心里狂吼:“那马是我挑的,是我挑的!”虽然是大少爷吩咐的,但却是他用心去挑的呀!而且,知晓少奶奶从没骑过马,人又娇弱,他还费力又驯了一段时间呢。这下好了,还没等讨到好儿,功劳就全被抢了。
大少爷哎,您倒是留点儿良心啊……
九炼欲哭无泪,倒看见知雨从里头退出来了,晓得这时候连进去喊冤都不能,只得垂头丧气跟知雨打招呼:“一会儿药就抓回来,还有那药膳方子上的东西,也都叫厨房里备下,知雨姑娘要用只管着人去取。”那些东西毕竟不是药,不能一古脑儿全送进院子里来。
知雨在里头伺候呢,自然知道九炼为什么这副模样,忍不住笑:“活该。”
“我真是冤枉……”
知雨笑着塞给他一荷包糖:“行了,少奶奶知道。这是今儿小厨房新做的松子糖,拿去甜甜嘴。”哎呀,现在又叫回少奶奶了,觉得比从前顺嘴好些呢。
屋里,人都打发出去了,沈云殊才说正事:“管家这事儿,是我给你推了。夫人也歇不了几天,最多到腊月里就要出来操持过年的事儿。你接手不了多久,若有纰漏还要被挑毛病,何苦来。”
许碧也不怎么在意这件事。沈夫人在这上头是从不克扣沈云殊的,何况现在这家里还是沈大将军正当年呢,她一个晚辈,急什么争权夺利。
“她是绝不肯把中馈之权交出来的。”沈云殊倚着罗汉床,轻嗤了一声,“其实,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夺这个。咱们家又不是什么有爵人家,承了爵的就得大部分家产,剩下的都是草草打发。父亲早说过,他挣下的这些东西,除了两个女儿的嫁妆,余者我与安哥儿平分。那也是亲儿子,父亲也没有想着偏一个私一个的,还是想着一碗水能差不多端平了。”
他眉宇间全是自信:“我若有本事,自己一刀一枪,去挣个封妻荫子。若是没本事,就算给了万贯家财,也不过是坐吃山空。她死死把着家里,可家里用的下人大都是父亲使出来的,她再辛苦,也不过是做些小账,给儿女捞点油水,难道她以为父亲就全然不知不成?不过是给她脸面,给自己的儿女脸面罢了。”
“她这人,若要她真正作恶,她没那个胆子,可心里又见不得我好,所以才在我的亲事上下绊子……”沈云殊讥讽地笑了一下,“看在她不曾想着害我性命的份上,也看在她阴差阳错把你定进门儿的份上,我也不打算与她多计较,免得父亲那里难做。父亲已经允了我,咱们这院子里的事不用她插手。再过几年,安哥儿成了亲,这战事也差不多平定,父亲就打算告老。到时候先把家里产业分一回,便不说分家,两边也各自过日子,倒免许多麻烦。”
许碧略有点惊讶:“父亲倒是开明……”这年头讲究父母在不分家,沈大将军居然能作这样的决定,实在是难得。
沈云殊一叹:“父亲也是为难。当初端王门下人做媒,父亲不能不答应,既然人娶进门了,王氏此人,又不是那等真正心狠手辣另有图谋的,对父亲也算周到体贴。一个普通妇人,说不上贤良淑德,却又不算阴狠诡谲,父亲也想着,能将所有人都保全……”
许碧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你受委屈了……”
沈云殊笑了笑:“也没什么。父亲也并没有放任王氏,再者,我年纪小的时候,还有香姨娘护着呢。父亲抬起她来,也是为了我。”
说到香姨娘,许碧就不吭声了。这次的“表妹事件”里,似乎香姨娘也是赞同连玉翘给沈云殊做二房的。虽然能理解这年头女人的思维,但许碧仍旧觉得心里不太痛快。
“袁家那边怎么样了?”当然,许碧也不打算当着沈云殊的面说香姨娘的不是,就如她并不打算说她不怎么赞同用抬起姨娘来跟正室打擂台的方法保护儿子一样,还是岔开话题比较安全,“你和父亲都回来了,营里会不会有问题?听你的意思,是能在家里多呆几天?”
沈云殊往后一仰,说到袁家,这话题总不会太轻松的:“袁家父子也都回来了,要等朝廷的旨意,还要紧赶着调查杀害钦差的凶手。天气渐冷,风也来了,这会儿海上已经不宜跑船,海匪自然也少,留下的人足够应付。”
“海匪少,还被钦差碰上了……”
“未必是海匪。”沈云殊若有所思地揉了揉眉头,“有个活下来的侍卫说,他觉得跟他动手的人不像海匪。说到福建,我倒想起樱木那伙人……”
“你疑心是倭寇吗?”他这么一说,许碧也立刻记起了那伙从福建摸上岸的倭人。
“是。”沈云殊小心地看了一下许碧,见她脸上并没有什么惊吓畏惧的神色,才接下去说,“你还记得吗?当时你在牢中,听他们说有什么岛……我很是疑心,会不会他们在海中找到了类似七星礁那样的地方,做了跳板,想越过江浙往福建去劫掠。”
这简直太有可能了啊!许碧暗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想到。
沈云殊还在往下说:“只是这倭人与我朝人生得几乎一模一样,从尸身上实难分辨……”
许碧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曾听哑婆说过,倭人惯穿木屐,全靠一个趾绊儿卡在大趾与二趾之间,年深日久,总难免会留下些痕迹吧?”比如说两趾比较分开,或者中间磨出个茧子什么的。而本朝人没这个习惯,比较一下总应该有点不一样的。
沈云殊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尸身都拉回来了,今儿晚上就摸去看看!”
许碧有点诧异:“验尸还要偷摸着来?哦——是怕袁家知道?”
“少奶奶就是英明!”沈云殊笑吟吟地拍马屁。
“少来了——”许碧还是不大明白,“这种事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不是应该上报朝廷,然后让朝廷下旨剿倭?到时候那些倭人定然要来找袁家的,不就能人赃并获了吗?
沈云殊漆黑的双眼中,笑意渐渐敛去,低声道:“你忘记我从前说过的话了吗?皇上不需要人赃并获,那只会让皇上为难。”皇上需要的是袁家倒台,而袁家目前最拿得出手也是最大的倚仗,就是袁翦父子,和宫中的太后与昭容。他们内外互为依恃,但最有实力的还是外头的袁翦父子。
许碧默然。好吧,沈云殊的确是曾经跟她说过的。对皇帝来说,最好是不动声色地除掉了袁氏父子,然后他跟太后还要保持一个母慈子孝的表象。当然,袁太后大概是不愿意的,但如果袁氏父子死得与皇帝一点关系都没有,那袁太后也只能认了。
“朝廷的旨意会直指福建。”沈云殊悠然地道,“不过借着海匪也不好出海的机会,年前我是打算多动动手的。能在岸上解决的问题,就别放到水里去办。”
“那你还说能在家里陪我?”许碧心里有点发紧,指责他,“骗子!”虽然不用到海上去打仗,沈云殊就会更有把握一些,但到底也是刀剑丛里走一遭儿,不由她不紧张。听沈云殊这个意思,是要大动了,海鹰所知道的那些海匪,他应该是打算都端掉。
“还是能陪你几天的。”沈云殊嘿嘿一笑,“既然侍卫疑心这些人不是海匪,那单是凶手的身份就要扯扯皮,朝廷的圣旨下得不会太快。抻一抻袁家,叫他们在京城那边多费费心思,然后等他们都盼着圣旨下来的时候——”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自己要在那时候出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