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放松些。”许碧嗤地一笑,“你再这么哆嗦,被倭人看出破绽来,恐怕都等不到袁胜玄来处置你了。你该知道,我就是晚霞,你心虚什么呢?”
不心虚才怪呢!明明知道你不是晚霞啊。
长庚心里嘀咕,忍不住要看一眼许碧。沈家这位大少奶奶就真的不怕?就是晚霞,头一回去见那些倭人,都紧张得不行——他虽然听不懂倭语,可晚霞声音都在打颤,他却是听得出来的。
可这位沈大少奶奶,反正长庚是看不出她害怕来,不但如此,还能镇定自若地威胁他……也不知怎么的,长庚倒忽然有了点儿信心——这么着,这事儿想必不会露出破绽,能行的吧?
虽然这么给自己打气,可真见着了康老三的时候,长庚还是不争气地腿肚子发起抖来。眼前这人别人不晓得,只当是个渔民,他却知道,康老三早在当年去城里探望闺女的时候就给换了,至于康家一家子,都是在袁家的胁迫之下闭紧嘴巴的。横竖他们家如今也是渔村里“大户人家”,等闲不出去串门子,村民们也都觉得这是“贵人不踏贱地”,除了背后议论一下康家如今“忘了本”,并不会多疑心什么。
至于如今这个康老三,本是个海匪,手里有好几条人命呢。长庚虽说跟着袁胜玄没少干坏事,可自己手上到底没沾过血——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个,他在给司敬文下药的时候经验不足,被司敬文看出了破绽,才能逃得一命。
总之长庚自觉胆子不大,又是心虚之时,见了康老三便有些变颜变色,果然引得康老三直打量他:“这是怎么了?”
好在来的路上早就商议过各种对策了,长庚便搓了搓手,道:“出城的时候险被沈家人盯上,幸好二少爷早有准备,弄了个丫头把他们骗过去了。”
“那也不用怕成这样。”康老三嗤了一声,古铜色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屑。他长相也不算狞恶,只是不知怎么就从眼角眉梢透出股子凶气来,仿佛一头随时准备咬人的恶犬,瞧着是伏在那里不动,可盯着你的目光总教你背后发凉。
长庚讪讪地道:“那不是——今儿这事实在要紧,我这生怕真被他们发现了,耽误了正事……”
康老三又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他才不相信长庚这话呢。什么怕耽误了正事,不过是怕被沈家发现,他先逃不过一个勾结倭人的罪名罢了。到时候袁家大可把他推出来顶罪。
“无凭无证的,你怕些什么。”说到这个,康老三也实在要佩服袁胜玄。当初他把自己所在的匪帮出卖给袁家,自己上了岸,实在是做对了。这次要是办成了这事儿,袁二少爷已经答允,怎么也给他弄个小官儿当当。毕竟他做了这几年的“康老三”,已经算是把从前做过海匪的一段污点洗干净了。
那时候,他就不必再窝在这里吹海风,也能再娶个漂亮婆娘了。
康老三心里想着,眼睛就不由得往许碧身上溜了溜。听说这是袁二少爷的姨娘——啧啧,二少爷也真舍得。上回来的时候露出那胳膊来,他也在旁边溜了一眼,可真白啊……
就是,这位姨娘穿的这衣裳真是……这破袄子,弄得连身段都看不出来了。可见这次出来得真是有些狼狈,上回来的时候可比这讲究多了,那素色缎子做的长袄,虽说冬日里衣裳厚实,却也是掐腰收裉,显得那胸脯,那细腰……
罢了,这到底是袁二少爷的人,少看两眼罢。等他当了官儿,自己娶一个,随便看。
许碧双手揣在粗布袄子的袖筒里,只觉得手心也是汗涔涔的。她跟晚霞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晚霞已经十八了,身条儿发育得好,前凸后翘,还比她高上那么几分。个子倒罢了,她换了双高帮儿绣鞋,在里头连垫了三双厚鞋垫,再把头发梳高些,瞧起来就差不多了。可是那胸……她才十五呐!
如今又不是冬天,许碧虽在衣裳里头做了手脚,仍旧怕被发现,只得弄件不大合身的粗布夹袄来穿,便是有些差异,也可推到衣裳上头。
康老三操船的技术的确不错。眼前雾气茫茫,他却像是能料到那些礁石在何处出现似的,只把舵那么轻轻一扳,就能擦着忽然现身出来的黑褐色巨兽,顺顺当当地滑了过去。
见面的地方是在一处巨礁上,此地只有退潮之时才会露出水面一两个时辰,不久就会再度被淹没。因为水下礁石无数,大船不能到此处来,小船又不敢冒险走得这么远,倒是个人迹罕至、极好的接头地点。
礁石那边也停了一艘狭长的快船,船上的人虽做盛朝打扮,但某些地方仍旧让人看着有些违和。许碧也不多说,登上巨礁就先把袖子撩起来,将胳膊伸出去给对方看。
她手臂上的印章当然不是纹上去的,也根本来不及。说到这个,真得感谢王御医。他老人家——不是,是他家祖上的老人家们研究出来的那个专用易容水确实是好,只要画在皮肤上,干了之后水洗不褪,手搓不掉。
王御医走的时候,给沈云殊留了好几瓶这东西,有装病弱的青白黄色,有伪装伤口的红紫青色,简直是五颜六色、五彩缤纷,跟化妆达人的化妆盒有一拼。其中有一种极近黑色的深紫褐色——据说是用来伪装成溃烂腐败伤口的——画在许碧的手臂上,跟晚霞胳膊上的纹身看起来几乎是一模一样。
反正眼前这个倭人是根本没看出差异来的,拿了一张印着印泥的羊皮纸与许碧手臂上的印章草草对了对就算验完了,倒是顺手在许碧手上摸了一把。
许碧嗖地就收回了手,声音有些打颤地道:“你,你做什么?二少爷是叫我来传话的。”
她还不能把晚霞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好在年轻女孩子,声音都是清脆的,若是又惊又怒,难免还有点改变。这些倭人也不过是见过晚霞一次,只认印章不认人,倒并不能从声音里就分辨出不对来,反是爆发出一片粗鲁的大笑。
长庚硬着头皮上前:“这是我家二少爷的人,你们放尊重些!”
他说的是盛朝话,为首的倭人不屑地一拨,将他拨到一边儿,用生硬的盛朝话道:“走开!你们二少爷也要靠着我们呢。”
许碧结巴着道:“二少爷说了,你们上回,上回就办坏了事。如今朝廷有令,要剿你们呢。若是这回再办坏了,就等着沈家来剿你们吧!”要把倭语说成结巴,可真不大容易。
这话多少还是触动了那些倭人,虽然脸色都难看起来,有人还直接喝骂,但也都知道形式严峻,为首的人一摆手止住众人,道:“怎么做?”
虽然他们都是东瀛的勇士,并看不起盛朝那些绵羊一般的百姓,可沈家——自从上回就能看得出来,那不是块儿好啃的骨头。倘若真的由沈家坐大,领兵清剿他们,恐怕他们就只能缩回东瀛去了。到时候,大名无法再得到外来的助力,也会对他们不满的。
盛朝人有句话说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袁家的威胁先放在一边,干掉了沈家再说。有朝一日他们的大名能够一统全国的话,那时候……
沈府,黄昏时分,紫电扒在自己窗上,从缝隙里窥伺正房。
大少奶奶三天没出房门了,今日郎中又来了一趟,说是风寒尚未痊愈,还要再吃两服药才好,免得若是反复了,倒落下病根儿。
听起来仿佛并没什么不对,可紫电看见,那郎中走到二门的时候,知雨悄悄给他塞了个荷包。
紫电当时也是偷偷跟上去的,因为她觉得不对劲儿——说是来月事,可她细细观察过了,这几天都并没见正房里有血染的棉布扔出来,所以来月事什么的,绝对是说谎。
既然月事是说谎,那么风寒呢?
她偷偷跟上去,也是想塞点银子给郎中,打听一下大少奶奶的病——只怕根本不是病,而是喜呢。只不过大少爷不在家,大少奶奶怕是防着夫人,才不肯先把消息透出来,也不往夫人院里去了,只管安胎。
紫电觉得自己想得挺对。
若真是有孕就好了。大少奶奶少说也有十个月不能伺候少爷,那,她岂不就有了机会?当然大少奶奶大约是会想先安排自己的陪嫁丫鬟,但知雨还小着呢,知晴相貌又不甚出众——瞧瞧这院子里,哪还有人比她更合适?再说,她如今又这么老实了……
及至看见知雨给郎中塞红包,紫电就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她满怀高兴地又溜回院子,站在那紫藤花后头往正房里望。
那地方是她站惯了的。自打大少奶奶进门,她不能再近身服侍大少爷,就多了这么个习惯。
紫藤花生长多年,已有近抱之粗,枝繁叶茂,挡住一个人根本不成问题。而从那里,则正好可以看见正房的一扇窗户,若是大少爷坐在那罗汉床上,而窗户又半开着,她就能看见大少爷的一个侧影……
当然,自从沈云殊去了军营,紫电就不再在这里窥看了,大少爷又不在,就算她来,也只不过能看见大少奶奶——等等!
紫电猛地睁大眼睛,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身——那扇窗户没有关严,被风吹开了一线,便有人走过来,将它重新关上了。可是,那人,那人穿的倒是大少奶奶的衣裳,可那面容,却分明正是知晴!
是知晴在偷穿大少奶奶的衣裳?这念头在紫电心里一闪,就被她否定了——知晴不但穿的是大少奶奶那件茜红色的春衫,头上还戴了簪环。虽然只是一瞥,她也能看见她发髻上那支华胜,只是在窗前一晃,就折射出了五六点或红或蓝的宝光。
那是大少爷特地叫人在外头琢云轩里给大少奶奶新打的首饰,这样的东西,大少奶奶绝不会随便给一个丫鬟戴的,就算是她的陪嫁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