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还有些懵懂,三七却已经啊了一声:”原来方子开错了!大娘,快跟我走吧。这方子开错了可用不得,不是救人是杀人了。”
老妇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抱起孩子,因既想给桃华磕头,又急着要走,整个身体都呈现出双膝半弯上半身却扭转的姿态,险些站不稳当。桃华伸手架了她一下:”三七抱着孩子。大娘快去吧,有这几位出的银子,孩子必然无事。”
”哎,哎!”老妇一脸的感激涕零,不忘给蝉衣等人又跪下磕了个头,这才急急跟着三七去了。
”行了,把药材放回去吧。”桃华看看淮山只抓了一味药,并没有药材之间的相互沾染,便摆了摆手,转身就往里头走。
”你等等!”蝶衣冲口而出。方才数落了这丫头一番,结果到最后却是方子错了用不得,反是自己这边好心办了错事。刚才数落得有多痛快,这会儿脸上便有多过不去。若是桃华转头便来反讽,蝶衣倒准备好了一箩筐的话反击,然而桃华连看都不看他们便要进去,却是比冷言冷语更叫蝶衣恼火了。
”若是要抓药,请找伙计。”桃华不打算跟这个丫头多说。这几人一瞧衣饰便知是一主三仆,自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尤其这个蝶衣瞧着就不是省油的灯。
若方才这一行人只是因着误会她不肯舍药,桃华倒并不计较。无论本心是真想助人,还是只为着挤兑蒋氏药堂,毕竟人家是实打实的拿了银子出来。然而这个叫蝶衣的,居然把二房获罪的事都拿出来说,桃华却真是恼了。
蒋方回的罪名是医术不精,治死了先帝的贤妃娘娘。然而这个时代妇人生产本就是过鬼门关,贤妃当时难产,全赖蒋方回医术高超才生下儿子。桃华隐约也在蒋锡那里听到过几句,贤妃当时虽有流血,经蒋方回针灸之后已是止住了,之后又发生血崩,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变化谁也说不清。
当时先帝后宫里的情况颇有些复杂。先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曾生过一子,排行第二,却是未满周岁就夭折,因此将宫妃所生的大皇子养在膝下。而贤妃所生的则是四皇子。
大皇子虽养在中宫,但其母不过是皇后宫中一个宫女,论出身远不及贤妃之子。再加上三皇子之母出身也不高,所以若立太子,还真可能是一场乱战。
在这样的情况下,贤妃生产后在情况已稳定的时候又发生血崩,里头的猫腻外人或者不知,可蒋老太爷身为御医,又怎会不明白呢?且他最知道自己弟弟的医术,十之八九,蒋方回是给人顶了缸了。
可是就算知道,他也救不了弟弟的命,唯一能做的就是趁机辞官,远离开后宫那片危险之地。
无辜获罪,蒋家本来就够倒霉了,这个蝶衣还要拿出来说嘴,不由得桃华不恼火。她可不是软和性子,因此老妇人一走便转身,就是存心要将蝶衣一行人晾在那儿了。
☆、第10章 重症
桃华这个硬脾气,实实在在是上辈子养成的。
那时候她姓陶,名华,同样出生于中医世家。爷爷陶一帖盛名远播,却是同样的重男轻女。因儿子们没个有学医天赋的,一心只想着在孙子中间挑个好的承继家业,对注定要嫁给外人的孙女算得上视而不见。
陶华从小就没少受堂兄弟们欺负。父亲当然是不注意这些事的,就连母亲也整天只忙着”生儿子”,对她多有疏忽。陶华五岁上起就挤在堂兄弟们中间跟着爷爷学医,直到十二岁,她已经把所有的堂兄弟都远远抛在身后,令更重视家传医术的老爷子不得不开始正视她。
如今回想起来,陶华都觉得那简直是噩梦一样的日子。除了学校里的功课之外,她还要跟着爷爷背医书,写毛笔字,看他给人诊脉,抄方……时间不够,她一点一滴地挤出来。小孩子都是爱玩爱闹的,她却从来不跟同学出去玩耍,小小的女孩儿一心想的就是证明自己不比兄弟们差,让母亲不用再在妯娌们中间抬不起头。
很可惜,这个愿望到最后都没有实现。倒不是陶华自己不争气,事实上她十八岁那年,爷爷就已经确定了,等她大学毕业,就把家里的药堂交给她继承。
这一决定在几个伯父叔父们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然而闹过之后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所有的堂兄弟们没有一个在医术上能比得过陶华,有些甚至根本不是那块料。学得最好的是陶华的大堂哥,但是这个长房长孙在上了高中之后就因为学习压力太重,承担不起同时学习医术的辛苦,自己放弃了。
然而陶华的一切努力,最后都没有抵得过她母亲”生儿子”的心愿。五年医科快毕业的时候,陶华的母亲终于生了个儿子。
高龄产妇,又是多年精神抑郁,儿子生下来身体也要垮了,孩子也是又瘦又弱。然而全家狂喜,就连爷爷都欣慰起来,背后说将来这药堂可以交给这个孙子,就不必让孙女带到别人家去了。母亲甚至已经开始计算二十年后这药堂能值多少钱了。
陶华看见弟弟的喜悦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荡然无存。她一句话也没说,只等到大学毕业爷爷宣布要让她也来药堂坐堂的时候,才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在外地找到了工作。至于那个药堂么,现在就可以留给他们亲爱的孙子,免得将来被她带到外人家去。
虽然已经穿越过来七年,但现在想起爷爷当时的表情,桃华都觉得五味杂陈。
在陶家,子弟成为坐堂医,就意味着不久便会正式承继药堂。而陶华明确地拒绝,就等于拒绝了整个药堂。
然而那时候已经没有第二个承继人了。堂兄弟里最有天赋的大堂哥已经抛下医术八年,而爷爷已经年近八十,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教导一个儿孙了。更何况,即使他有这个精力,也没有一个孙儿比陶华学得更好。
陶华当时是带着痛快的感觉离开家的。那时候她觉得痛快这个词儿真是太精确了,不痛不快,只有你把自己受到的伤痛全部反拍在对方脸上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痛快。
那之后陶华再也没有回家,除了每年给家里寄一笔钱之外,唯一的一次联系,是爷爷去世之后。妈妈给她打了个电话,说爷爷把所有的行医手记都留给了她。
那个是陶家数代人留下来的行医记录,上头记载了许多各有特色的脉案。陶华虽然从八岁起就能旁观爷爷给人看病,然而仍旧有许多病例是她根本没有遇见过的。
这东西一向只留给药堂的承继人,这次却破例留给了她。爷爷没有要求陶华回家,只是让人把整整一大箱子的笔记寄给了她。
那箱笔记就是陶华与家里最后一次联络了。直到三十五岁那年猝死在工作岗位上,她都再没有回家一次。等她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蒋桃华的时候,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怎么又到了医药世家!
不过此家终究非彼家。桃华觉得自己在这里简直得到了一切。虽然生身母亲李氏没能见到,但父亲蒋锡身兼两职,一个人就给了她上一辈子在那个大家庭里都没有得到过的爱。对她而言,过去的一生唯一值得回忆的,大概也就是那整整一大箱的行医笔记了。
在家乡的人看来,桃华可算是心硬如铁,竟然连将她从小教育到大的爷爷的葬礼都不回来参加;也不探望父母弟弟,竟好像跟这个家一刀两断了似的。
其实桃华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到外地工作之后,随着看过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偶尔也会想想自己或许是对爷爷太过苛刻了。然而幼年之时就打在身上的烙印是不可能轻易去掉的,一直到死,桃华也还是那个脾气——决定了不再付出的感情,就绝无迟疑。
虽然穿越了过来,这个时代又是要求女子温婉柔和,但桃华知道,她或许可以在外表上蒙一层柔软的装饰,却改不了芯子里的冷和硬。
不提桃华一瞬间的回忆,那边蝶衣挨了硬梆梆的一句,刚才因为误会而产生的一丝丝内疚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们不是来抓药的!”随手把一个小瓶子往柜台上一扔,”你家卖的什么跌打酒,根本没有用!”
砰一声瓷瓶口被磕碎了一块,药酒从缺口处流了出来,带起一股略有些刺鼻的味道。蝶衣冷笑着一指门边那个始终没有说话的男子:”买的时候跟我们说,三天包起效。结果我们的人用了这药酒,不但没好,反而更糟了!今天要不给我们个交待,你家这药堂也别开了!”
淮山顿时吃了一惊。他虽然没看出来那位公子身上的衣料是织造进贡的纹样,但也看得出来是上好的料子。且那人虽然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但拇指上戴着的一个玉扳指却是润白如脂,乃是贵重的羊脂玉。现在这丫鬟打扮的蝶衣又夸下这样的海口来,恐怕今天真是遇上了贵人。
宋账房也有些着急。他是知道东家大姑娘的脾气素来吃软不吃硬,然而蒋家现在却是不能轻易得罪人的。大房虽有官身却远在京城,且一个五品官在京城之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二房蒋锡却是只有个秀才功名在身上,随便来个官家子弟都惹不起。
然而要让桃华去说软话,宋账房却也有些舍不得。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且又没有做错什么。宋账房略一权衡,便上前一步道:”不知这位小哥是什么伤?”
蝶衣怒冲冲道:”本是在下马车的时候扭了一下,不过略有些疼痛。回去用你们的药酒擦了三天,如今反而一步都不能走了!十五,让他们看看!”
一步都不能走是有些夸张,不过刚才淮山确实看见这个叫十五的小厮是扶着门挪进来的,一条右腿看起来的确行动不便。
十五犹豫了一下,将裤管挽了起来。一股子跌打酒的味道立刻散开来,证明他腿上没少擦药酒。
腿看起来有些肿胀,膝盖处有一大块青紫,颜色浓重,旁边还有淡紫色条纹,看着颇为可怖。宋账房看不出什么,只好道:”不知小哥是否涂擦药酒之后又搓揉过?可是顺着筋络搓的?”
蝶衣立刻竖起了眉毛:”怎么,是要说我们搓药酒的手法不对?告诉你,他是习武的,扭伤之后如何治疗再清楚不过了!”
真要是这么明白,世上倒不需要郎中了……宋账房心里暗呼倒楣,正想再说句什么,桃华忽然将手一拦,眼睛盯着十五腿上的青紫问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十五虽然在军中呆过不少时日,兵士们之间不讲究,露胳膊露腿都是家常便饭。然而当着几个女子,尤其还有个陌生少女直勾勾盯着,却有些不自在起来,一面回答,一面就要将裤腿放下:”是磕在车上了。”
桃华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让我看看。”说着伸手就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