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连初一都叹起气来。崔大姑娘自从进了京城,就一直水土不服,请去看病的太医换了好几个,药也不知吃了多少,却是毫无用处。钦天监已经算了两次吉日了,可是到现在太医也不敢说崔大姑娘的病究竟什么时候能好,婚期当然也就不敢定下来,否则若是到了时候崔大姑娘病得无法成亲,岂不成了京城里的笑话了吗?
“这些太医也是无用。”蝶衣奉沈数的命已经去过崔家三次了,每次都见崔大姑娘似乎比上一次又瘦了一点,脸色又憔悴了一点似的,“宫里就不能给派个管用的来!”
蝉衣轻轻地哼了一声:“太后怕是巴不得王爷拖着不成亲呢。”不成亲,就不能回西北,就得在皇帝和太后眼皮子底下过日子,什么事都束手束脚。
初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算了,别说了。横竖郡王府盖起来也还要些日子,说不定崔姑娘那时候病就好了。一年里头吉日还不有的是,什么时候都能挑出来。”
“我看这些人还不如当日无锡那个什么苏老郎中呢。”蝶衣知道在这里不好议论太后和今上,谁知道这些监工里哪个就是眼线呢,只好拿太医们出气,“若不然,我们在京城里访一访,民间的郎中未必就不如太医。”
初一嘴角一弯,连忙转过头去,却被眼尖的蝶衣发现了:“怎么,初一你莫非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不成?”
初一咳嗽一声,眼看蝶衣揪住他衣角不依不饶,忍着笑道:“其实,今日公子——咳,王爷带着十五出去,就是听说西市附近有个郎中……”
蝶衣睁大眼睛:“怎么——王爷都没告诉我和蝉衣姐姐呢,你怎么知道的?”
蝉衣眼中闪过一丝阴郁,随即便恢复了平静,轻轻拍了一下蝶衣的手:“这说的是什么话,王爷要做什么,难道还要先向咱们说了才行吗?”
蝶衣嘟起嘴:“我不是这个意思……”
初一笑道:“这也是王爷昨日在茶馆偶然听见人说起的,说这位郎中治胃肠之症极有手段,说起的那位病人跟崔姑娘有些相似,也是时时呕吐不止,数年都不见好,被这位郎中几帖药下去就治愈了,所以王爷才起了意今日要去瞧瞧。但这边也不能不来看着,说起弄园子什么的,不还要靠你和蝉衣嘛,所以王爷只带了十五过去。哎,说起来王爷身边的人也实在太少,往西北送的信也该到了,等侯夫人派的人过来,你们就轻松了。”
蝶衣不在意地一摆手:“这算什么,又不累。我只盼着崔姑娘快些好起来,王爷快些成亲。”她说着,脸上就忍不住浮起笑容来,“崔姑娘生得好,风度也好,礼数也好,最要紧的是啊,我看王爷也瞧着她好——先帝真没挑错人。”
蝉衣轻咳了一声,打断她的话:“崔姑娘也是咱们能议论得的?好了好了,今日来是为了做什么,你忘记了?郡王府若未修建完成,纵然崔姑娘病愈了也没法大婚。”
“哎,知道了。”蝶衣脸上笑容未褪,连忙跟着她往前走,还忍不住嘻嘻地笑,“也不知道王爷请到那郎中了没有?”
沈数此刻还没有见到那个郎中。他找到了郎中的家,但郎中被人请去诊脉了,病家在城外,怕是要天晚方能回来。
“找个茶楼坐坐罢。”沈数也不想再跑一趟,此刻已经是午后,再等一两个时辰就是了。
十五往后看了一眼:“那边就是西市,王爷不如去走走?”
沈数略一沉吟:“也好。看这样子,今年外祖母寿辰怕是未必赶得回去,去西市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到时候给她老人家送回去。”
西市是长安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论繁华还胜过达官显贵聚居之地,不过它周围居住的皆是平民,三教九流都有,就不免有些混杂之感。不过对沈数和十五来说,西北之地要比这里更加平民化,因此在西市之中,恐怕要比他们在朱雀街上都自在些。
西市于唐西市旧址上建造,基本依旧制,外沿多是日常所需的食物用具,内区则是丝绸珠宝之类贵重物品。这里街道宽阔,可容两辆马车并行,方便商户运送货物。
沈数与十五骑在马上,尚未进入内区,就见前头乱哄哄的,一辆骡车停在道路中间,车夫抓住一个年轻人,正在又哭又嚷,引得行人纷纷围观,几乎将道路都堵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十五连忙拉了一个刚从人群中退出来的老叟问道,“怎的在路中间就闹起来?”西市上自然也有巡逻之人,五城兵马司每日都会派人过来,还有管辖此地的小吏,若有人闹事,自然有他们维持秩序。
老叟摇头叹道:“唉,并非闹事。这车主是贩药之人,与人约好向京城之中送药,谁知药送来了,那定约之人却急病身亡,全家都返回原籍去了。那小厮原是定约之人的仆僮,车主识得他,故而拉着不放。”
沈数皱眉道:“人既已不在京城,拉着这小厮却有什么用?”
老叟叹道:“可不是么。只是这车主拿了定银,原当是一笔大买卖,听说把家里几亩田地都抵与旁人,凑了银子运了这一大车药来。本想着送到了地方就能赚许多银钱,谁知竟落了空。方才听他说,三日之内不能拿着银钱回转,家里田地就归了旁人。仿佛是借的银子还有高利,拖得晚了利钱又要翻上许多,一车药材不但赚不到银钱,怕是还要赔上。”
“印子钱?”沈数双眉微轩。印子钱便是高利贷,朝廷虽有禁止,但其实私贷不绝,时常有因此被逼得家破人亡之事。
“是啊——”说起印子钱,老叟颇有些感慨,“老朽一邻居,就曾因借印子钱倾家荡产——哎!这车主也明知此事与那小厮无干,只是心急,扯着哭诉,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听起来令人心酸呐……”老人家心软,不忍再听,摇着头出了人群走了。
沈数与十五高踞马上,对人群里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车主扯着小厮一路说一路哭,小厮也哭丧着脸,只道:“主家走了,我自家尚且没个着落,如何管得了你。好在西市多有药铺,你将这车药贱些卖了,得些银子回家去罢。”
这话说得有理,人群里便有个胖子走出来问道:“你这一车是些什么药?”
那车主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道:“有乌梢蛇、桂枝、何首乌、天麻,都是南边的好药!老爷看看货色?”说着,一把就扯开一个麻袋,果然从里头露出一盘盘干燥的黑灰色东西来,竟是成麻袋的死蛇。
围观的人们乍见一麻袋的蛇,虽然知道都是死的,也不由得有些头皮发麻,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离那马车远了些。那胖子却是夷然不惧的样子,伸手拿了一盘死蛇细细端详,点头道:“倒是好货。”
车主看着有希望,连忙又扯开旁边几个麻袋口:“您是行家!您看,这桂枝,这天麻,这首乌,样样都是上好的药材啊!”
胖子挨个看过,连连点头:“东西倒是好东西,你进价多少啊,肯折三成的话,我替你出脱了。”
车主恍如被人迎头砸了一棒子:“折三成?老爷,这,这不成啊……哪有进价折三的,我岂不是全赔光了?”
胖子哼了一声,把手里的乌梢蛇扔回麻袋里,拍了拍手:“你不肯就算了,我本也不急着要。”
四周人们顿时窃窃私语起来,十五愤然道:“公子,这不是趁人之危么。”
“是啊是啊,人心不古。”旁观众人有听见十五的话,顿时附和起来。
胖子狠狠瞪了周围众人一眼,大声道:“你们若有人要,拿出银子来就是!若不然西市里也有的是药铺,你拿着货上门去问,看人家可要你的不要?”
那车主闻言,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双手捂着脸就蹲下了。十五莫名其妙,随手扯了个人问道:“为何药铺不要?”
那人显是西市附近居民,十分熟悉行情,小声道:“药铺都有长久供货的药商,他这样外来的,哪家药铺也不会收他的。那胖子看着也不像这附近开药铺的,怕是就贪这车货便宜,想倒个手赚钱。只是这也太黑心了,进价折三,加上一路运来的开销——啧啧,这车主还借了印子钱,耽搁几天那利钱怕就要翻上去几倍,说不得倾家荡产也是有的。”
十五眉头拧得死紧,眼见那车主对着那胖子又跪又拜,求他少折些银钱,忍不住转头向沈数道:“公子,这乌梢蛇和桂枝都是驱风散寒之药,首乌和天麻虽不对症也用得着,不如——”
西北天寒,军中发下的棉衣又往往偷工减料,西北军不少军士都有风痹之症,一到冬日双膝冷痛难言,严重的甚至连马都上不去,故而这驱风散寒之药,在西北军中的需求仅次于止血的金创药。
因朝廷每年拨给西北军的银钱实在有限,定北侯能力保军饷不被克扣已经不易,能用来购买药材的银两更是少得可怜。沈数此次从西北归京,特意先绕了一大圈,就是往各地寻访既合用又便宜的药物,可惜跑了一圈,所获甚微。眼前这一车药材虽然放在整个西北军中就如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尤其是比药铺中所采购显然要便宜许多。沈数也不由有些心动,下马道:“且去问问价钱。”
那车主正冲着胖子又跪又拜,小厮也在一旁帮腔求情,只是那胖子似乎吃定了他,翻着眼睛只是看天。十五大步过去,伸手将那车主从地上拉了起来:“你这一车药材,进价多少?”
胖子一听便跳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他刚瞪起眼睛,便看见十五腰间的佩刀,顿时声音小了下去,悻悻往后退了一步。能在京城之中佩刀,可不是他一个商人惹得起的。
车主哭得昏头昏脑,被十五提起来还睁着泪眼在看,见十五和沈数衣着整洁,手里牵的马更是神骏,顿时眼睛一亮,忙道:“小人从南边采买来的时候价本不高,如今不求赚钱,只要能拿回本钱,让小的还上印子钱,赎回那几亩水田,家里有个营生不致饿死就是了。”说着,便巴啦巴啦地报起各样药材的买价来。
这个数目沈数自然拿得出来。他回京前绕这一大圈,对各种药材的价钱也有些了解,车主这个价钱的确便宜,尤其那乌梢蛇,说是直接从山中药户处收来的,若只要本钱,比之药铺中所卖竟要便宜三成,着实是一笔好买卖。
沈数略一盘算,便示意十五取银子。十五随身带着银票,刚刚取出来,忽听有人在旁边道:“且慢!”转头一瞧,却是有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骡车边上来了,正翻动着麻袋里的乌梢蛇。只因众人注意力都在沈数和那车主身上,竟没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