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的,你何必接口。”于氏皱起眉头,“你便有气,也不该往二房那里撒。你看桃华那个丫头可是个软和的?你是长辈,若是被她顶上一句,脸面上好不好看?”
小于氏一怔:“她敢!”顶撞长辈,这要是传出去,对女儿家的名声可是大大有损,桃华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自当特别爱惜羽毛才是。
“她怎么不敢?”于氏轻轻哼了一声,“你别小看了那丫头,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横竖过些日子她就回无锡了,就算顶撞了你又怎么样?”
小于氏忿然道:“她还敢顶撞我!这些日子老爷在衙门里受的气,还不是因为当年二房——”
“住口!”于氏倏地低喝了一声,脸色也难看起来,“你说什么呢!”
小于氏一时激动,话脱口而出,现在被于氏喝止,才突然想起来,当年二房获罪的事,在蒋家乃是碰不得的禁地,蒋老太爷曾明令过家里人不许再提此事,就连小于氏心里也知道,当初贤妃身亡,这究竟是不是蒋方回的错处,还很难说呢。
“儿媳失言了……”小于氏低了低头,但心里憋的那口气还是出不来,“可老爷才是最冤枉的,这些日子就因为二弟谋官的事,在衙门里被多少人指指点点……”
“你也说了,这是因为老二,怎么转头却去找你三弟妹的麻烦?”于氏皱着眉头,不悦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也回去歇着吧。过些日子老二会自己买处宅子搬出去,到时候你眼前也就清净了。至于说老大——衙门里头说什么的没有,就不为这事,也会为别的事,让他沉住气才好。”
小于氏见她脸色实在难看,不敢再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就带着丫鬟退了出去。她一走,于氏闭着眼睛坐了片刻,也对身边的丫鬟摆了摆手:“你们也都下去吧。”
伺候她的两个丫鬟银柳和雪柳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到于氏身边已经五年,知道她的性情,也不敢多言,扶着她进了里间便都退了出去。
于氏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蒋家尚俭,这屋子陈设自然并不华丽,却是处处见精心。一张红木百子千孙床靠墙摆着,床架上雕刻着一个个嬉戏的小孩子,象征着人丁繁盛,多子多孙。
这张床自然是于氏的嫁妆,进门已经四十年了。虽然当时做得精细,漆也上了一层又一层,但毕竟年代已久,当初那种光润的红已经转变为褐色,就仿佛在流水似的时光中渐渐衰老了一般。
这床上始终摆着两只枕头和两副被褥,然而有一副已经长久不打开了。于氏站在床前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却拖着脚步走到了床尾。那里的墙壁微微向里凹进,设了一个佛龛,里头供着一尊观世音菩萨像,前头铺着个蒲团。
佛龛不大,但里头供的白瓷菩萨也只有一尺高,因此看起来还是有点空荡荡的,因此佛龛里头摆了一只桃木小柜,菩萨就供在这柜子上头,而柜子门紧紧关着,上头还挂了一把白铜小锁,看不见里头放了什么。
这佛龛于氏是不许丫鬟们动的,平日里也总是她自己来擦拭清扫,柜门上的小锁当然也只有她有钥匙。这会儿她取了三炷香点燃供在佛前的香炉中,自己就在蒲团上跪了下去,喃喃地诵起经来。
倘若此刻有人听见她在念诵的经文,恐怕免不了会有点疑惑,因为于氏念的并不是一般妇人在观音像前常念的《心经》或《妙法莲华经》之类,而是用来超度亡灵消解业障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虽说菩萨自体性来说平等无二,只要信心虔诚,念什么经都行,无须着相。但京城中妇女多供奉观音,在观音前多念《心经》或《妙法莲华经》或《大悲咒》也是约定俗成之事,似于氏这般供了观音却只念《地藏经》的,实在少见。
于氏对《地藏经》已经熟极而流,张口即来。她一边念经,一边抬起头来看了看烛光中一脸慈悲的菩萨,目光触及到菩萨像的脸庞,却又仿佛不敢直视似的垂下眼睛,盯住了锁着的柜门。她盯得那么专注,仿佛她的经文不是念给菩萨听的,而是念给那柜子听似的……
于氏在房里念经的时候,曹氏等人已经回到了东偏院。曹氏一路上都在小心翼翼观察着桃华的脸色,等进了院子,终于忍不住道:“桃姐儿,你方才说去靖海侯府的事……”
“明日让人送帖子去就是。”
曹氏先是一喜,随即又担忧起来:“可送帖子——会不会太怠慢了,我听说靖海侯府上客人很多,这帖子能不能送到太夫人面前……”
“太太——”桃华站住脚,转身看着曹氏,“送帖子是尽晚辈的礼数,至于太夫人见与不见,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据我所知,曹家外祖父与老侯爷也是多年未有来往了,太太来京城也只是为伯祖父祝寿,并非定居,送帖子上门问安,礼数也就够了,未必非要见面不可。太夫人年纪长了,若为了见客劳动,做晚辈的也不好意思不是?”
曹氏张着嘴不知说什么,眼看桃华已经带着蒋柏华回自己屋里了,也只得带了蒋燕华往另一边屋中走。一进屋子,曹氏就打发了丫鬟们出去,叹了口气:“原想着你姐姐说了这话,就用不着咱们再费心思了,想不到……”看桃华的意思,根本就没有想着要见靖海侯太夫人。
蒋燕华皱着眉道:“我早说咱们自己去送帖子,娘拖拖拉拉的不肯,这下可怎么办?”
曹氏辩解道:“我不是不肯,只是找不到人。你说,是让白果去,还是让萱草去?这家里的人,咱们娘儿俩能支使得动哪个?”
蒋燕华也有些哑然,半晌忽然道:“不是还有个茯苓吗?”
“茯苓?”曹氏大摇其头,“那丫头可是桃华的人,再说了,她是蒋家的家生子儿,我可用不动她。”
蒋燕华却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娘,茯苓现在可不是姐姐的人了。”桃华为什么把她送到曹氏这里来,不就是为了惩戒她私开库房的举动吗?
“可她爹娘都对老爷忠心耿耿……”若不是这样,茯苓恐怕也留不下,不是卖出去,就是打发到庄子上去了,哪还容她做着一等大丫鬟。
“对爹忠心又怎么样,难道娘你现在不是蒋家太太?还是说对爹忠心,就要防着你不成?世上万没有这个道理。”蒋燕华冷笑,“再说了,姐姐将来总也要嫁出去的,若不是为了这个,茯苓又怎么会开了库房的门?”
“这——这倒也是……”曹氏想到蒋柏华,心又热了起来,“你是说,这个茯苓能用?”
“我看能用。”蒋燕华想了想,“再说她现在伺候娘,那叫她替娘去送帖子岂不是正合适?只要我们预先写一封帖子,半路上换一换就是了。对了,不如叫她把我绣的屏风也带了去!横竖东西也不大。”
曹氏皱眉道:“那个不是预备我们去见太夫人的时候,由你亲手送上去的么?”亲手送,当然能在太夫人面前留下印象,若是跟着帖子一起送,效果便差了许多。
“这时候哪里还管得了那些!”蒋燕华烦躁起来,“若是娘听我的,早几日这帖子就送过去了,能见着太夫人,那屏风自然是当面送上的好。可如今——就算能见着太夫人,娘你难道不带着姐姐去?到时候那屏风,是算我的孝心呢,还是算姐姐的?”
曹氏还真没想到这一点,被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道:“那就这么着吧……叫茯苓送去的时候说是你绣的就好。”
蒋燕华没好气道:“这成什么样子,自然要说是娘你的心意。”她的针线也是跟曹氏学的,手艺极其相似,一般人分不清楚,说是曹氏的,桃华也分辨不来。至于说以后见到了靖海侯太夫人,曹氏自然可以再微露一点屏风出自她手的意思,也就两全其美了。
曹氏还不明白:“这是为何?”
蒋燕华只觉得一时与母亲分说不明白。曹氏嫁入蒋家之后,虽也出门交际过,但最初因是继室,又是新来乍到,不免有些底气不足。到了后来虽生了儿子,可桃华却愈加强势,以至于曹氏这脚虽站稳了,底气却不见长。且蒋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曹氏并没有多少出门的经验,反倒是蒋燕华跟着桃华出门多些,对来往的礼数也更明白些。
“娘不必问了,听我的就是。”
曹氏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那娘这就叫茯苓过来?”
蒋燕华沉吟了一下:“先把人都支开。”尤其是白果。
曹氏身边的事本就多是白果在做,要随便找几件事将她支开也不难,蒋燕华也将萱草打发回自己屋里,母女两个就将茯苓叫了进来。
茯苓这些日子瘦了一圈。自从哀求桃华想回去伺候,被桃华拒绝了之后,她就彻底没了希望,干脆破罐子破摔起来,想着在曹氏院子里混到十八岁,让爹娘讨个恩典放出去嫁人就算了。
只是蒋家下人少,曹氏这一个院子,也就两个大丫鬟伺候,再有什么搬搬抬抬的粗重活计,可以叫看门婆子甚至小厮来帮把手,但日常那些端茶倒水,抹桌扫地的事儿,可都是两个大丫鬟的。茯苓进不去曹氏的屋子,可不就只能在外头干这些洒扫庭院,修剪花枝的活计了么。
以前在桃华院子里,茯苓只管着库房,擦拭灰尘倒是常做,可在太阳地里干活却是从来没有过,更不必说剪枝捉虫这样的事了。半年多下来,硬生生黑了一层,瘦了一圈,还不敢跟父母抱怨,只觉得十八岁遥遥无期,简直度日如年。
算算到了曹氏身边半年多,被叫进屋子里去的时候屈指可数,初时她还想着是个机会,可每次都是因白果不在,又有什么倒水泼残茶的活计交待下来。失望的次数多了,茯苓也就没了精神,听曹氏叫她,便垂了头进去:“太太有什么吩咐?”
“茯苓,你到太太身边也有半年了吧?”开口的是蒋燕华,“原以为姐姐只是叫你过来先顶了青果的位置,过些日子就让你回去了,没想到这一晃就半年了,也没见什么动静。看来,姐姐是真不打算再用你了?”
这几句真是戳到了茯苓的痛处。她不过是私开了一下库房的门而已,哪里想得到青果那个死丫头就敢偷换了那玉雕水仙呢?要说有错,那也是太太的主意,她是毫不知情的呀,姑娘怎么就那么狠心,跟了她五六年,说打发就打发了……
蒋燕华见茯苓低头不语,心里也没把握起来,硬着头皮道:“你自己呢,有没有去求求姐姐再回去?总这么悬着,太太都不知道该不该用你了。”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要怎么笼络下人,她也拿不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