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既未见病人,如何可知此乃一症?若是去了西北方知大谬,事当如何?”
王院使皱眉看着这些人:“自然是要去西北看看才知究竟。既然你们也说清热解毒之方有理,药材自然是要先行备下,难道等去看了再回来调用不成?”
便有人小声嘀咕道:“这药方里还有犀角,救疫之事,这得用多少犀角……”
犀角本是极贵重的药材,就是御药房里所备都不多,不过是供皇帝皇后以及太后使用,普通嫔妃尚且没有资格用此药,何况是救那些平民百姓呢?
“莫不是想从中渔利吧……”旁边又有人小声附和。救灾治疫之事,向来都是有油水可捞的,上次蓝田洛南两县治疫,不就是有想发财的被揪出来砍了头吗?那次郡王妃事后将一切用度账目全部公开,谁也没从里头发现什么弊端,但这次可是远在西北,在定北侯的地盘上,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就是西北的疫症,会不会也……”这人话说一半就被院使瞪得缩了回去。
“既然你疑心西北并无疫症,不如这次就是你去吧。”院使冷冷地道。这想法实在太过卑鄙,竟是怀疑定北侯谎报疫症,然后联合安郡王夫妇借此发财了。
“下官家中有老母,身罹疾患,实在一刻不可远离下官……”那人立刻怂了。不要说是疫区,单说那里是西北,每年这个时候都跟北蛮在打仗的,他可不敢去。
院使板着脸道:“若本官没记错,令堂乃是腰腿旧疾,都是尊夫人服侍的。”老娘有病不假,但伺候的都是儿媳,跟此人根本无关。
那人讷讷无语,勉强堆着笑脸道:“院使大人也是知道的,下官如今侍奉揽秀宫,近来大公主身子有些不适,下官实在是……”
揽秀宫就是于昭容的居所。说起来于昭容久已无宠了,可是因为她生了皇帝唯一的孩子大公主,所以各样份例都是上等的。
大公主今年六岁,身子却一直荏弱,三不五时的就要用药。方才说话这太医别的都平平,只在小儿科上有些建树,这些年一直将大公主调治得不错,所以揽秀宫对他也看重,的确是离不了的。
院使也知道这事儿,因此方才不过是吓唬他一下,这时便瞪了他一眼便转头问其余诸人:“诸位谁愿去西北?”本来治疫的事儿他这个院使责无旁贷,然而西北千里迢迢,非比当初洛南蓝田两县就在京城旁边,就他这一把年纪,跑去西北就能跑掉半条命,别说治疫了,恐怕去了还会给人添麻烦。
这下子一干太医都没了动静,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才有人陆续开始说话:“下官侍奉群香殿,王充容近日身子也有些不适……”
“下官两腿有寒疾,天一冷就有些走动不便,实在是……”
“下官只于妇人科上略有心得,治痈疽之症实非所长……”
院使冷笑了两声,笑得众人噤若寒蝉:“如此说来,此次西北治疫,又要让皇上封安郡王妃为院判了?”
一群太医,平日里说起来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看不起同行的模样,上回皇帝就给郡王妃临时封了个院判,就惹得一群人上蹿下跳,直到疫情平息皇帝又将这个院判的头衔撤了回去,才算消停。这会儿来了事,又打算当缩头乌龟了?
老实说,院使自己都觉得丢人。要不是年纪实在大了,他真想去西北,至少不能叫外头人说,太医院里都是一伙这样的东西,那他这个院使的颜面又何在呢?
屋中众人都被院使一句话讥讽得脸上发热。当初皇帝封了蒋氏为院判,那时候蒋氏还是个医家女,说起来临危受命,倒也还说得过去。如今蒋氏已经是郡王妃了,让王妃挂了院判的头衔去治疫,这事可就会闹得天下皆知了,岂不更凸显了太医院的无能?然而想归想,还是没人肯站出来说自己愿去西北。
院使等了半天,见众人都跟霜打的花似的低着头,有两个平日里不受重用,并没有巴上哪位妃嫔的太医,几乎恨不得把头低到裤裆里去,一脸唯恐他欺软怕硬将他们两个支使去西北的模样,顿时觉得一阵心塞,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他这一走,屋子里便活了起来,攀着于昭容的那个做了个鬼脸,小声道:“谁去西北谁是傻子。那边可是定北侯的地盘,到时候你就算豁出命去,他说你治疫不力,你也没办法不是?”
这话简直是瞬间就引起了共鸣,众人纷纷道:“就是!安郡王妃当然不怕了,那可是定北侯的外甥媳妇呢!”
还有人冲着侍奉于昭容的那人道:“老兄你伺候于昭容,说不定到时候定北侯看你不顺眼,说你延误治疫,咔嚓一刀砍了也不无可能呢。”
这一个其实也是想攀上宫里的于氏女,无奈在小儿科上比不得那一个,抱不了大公主的腿。他擅长的是老人科,医术倒也着实不错,然而上头又有个院使压着,太后眼里也看不见他,是以总是不出头,对那个专业占优的同行不无嫉妒之心,这会儿说起风凉话来自是顺口。
那一个虽然明知道他是嘲讽,但想想万一去了西北还真有那个可能,顿时觉得脖子上凉了一下,呵呵两声,提起药箱溜了。
院使大步出了屋子,将要走出太医院时,忽然有人从旁边过来:“大人,下官愿去西北。”
院使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此人姓顾名丛,以前在太医院并不起眼,不过是个八品官儿,也并不固定侍奉哪位妃嫔,只是给那些宝林御女之类的低位妃嫔们诊一诊病。只是前些日子,赵充仪有孕之后,此人就被皇帝提拔起来,时常出入春华殿了。
赵充仪早产生下畸胎后,这顾丛就又被打回原形了,依旧每天沉默地当值。可是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顾丛自己还是原来那副样子,可别人却不是如此了。当时有好几个想去春华殿侍奉而未成的太医,时不时的就对他冷嘲热讽,院使虽然制止了几次,但他总不能老在太医院盯着,所以私下里顾丛仍旧受了不少气。
不过院使眼光老辣,却从中看出了点东西——赵充仪当初有孕是件大事,甚至足以影响宫中局势,多少人都想趁机巴上赵家,最后却是这顾丛去了春华殿。虽然当时侍奉春华殿的不止他一人,但这仍能证明,顾丛是皇帝所信任的人。直到赵充仪出事,顾丛虽然又像从前一样开始坐冷板凳,但皇帝也未曾治他的罪。
院使在太医院已经呆了将近四十年,往往会比别人想得更多些,这些事联系在一起,他对顾丛就有些另眼看待,认定他日后还会有机会的。这种情形之下,顾丛若不开口,这去西北的差事未必轮得到他。这会儿他自己跳出来,倒真让院使有些意外。
“你想去西北?你专精的乃是妇人科吧?”
“下官于妇人科略有所得,不过祖上所传乃是治痈疽之症,或可于西北疫事略尽绵力。且郡王妃医术精绝,下官也想跟随左右,企得一二指点。”
说到郡王妃的医术,院使也是佩服的。不过顾丛是个男子,说这话未免就有些不大合适:“你若愿去自是最好,只是郡王妃毕竟不是医女,你还是要检点谨慎些。”别到时候郡王爷看你不顺眼了,在西北给你个暗亏吃吃,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西北疫情的事儿自然很快就传到了寿仙宫,太后靠坐在那里让青玉揉按着额头,缓缓地道:“你说,西北的事儿是真是假?”
青玉不解她的意思,道:“这般大事,想来做不得假?”
太后嗤笑了一声:“天高皇帝远,如何做不得假呢?什么痈入五脏,我虽不懂医术,却也知道肺痈肠痈各不相同,更不必说什么痈入颅中,如何会是同一种病症?蒋氏自以为有些医术,说的话就会天下皆信么?”
青玉仍旧有些不解:“娘娘的意思,是说西北疫情是假的?可——定北侯造此假说,又是为了什么?”
“谁知道呢。”太后慢悠悠地道,“或许是又要催着户部拨饷,造出这疫症的事来,好让皇帝觉得边关吃紧,不敢拖欠了粮饷。又或者——根本是要借此机会让老四回西北呢。”
青玉不敢吭声了。太后一直想借着成亲的机会把沈数就留在京城,将他与定北侯分割开来,所以在头一个崔氏水土不服的时候只是听之任之,将沈数的婚期一拖再拖。后来崔氏死了,又欣然同意沈数为未婚妻守一年。然而这会儿西北弄出个疫情来,蒋氏要去治疫,安郡王身为丈夫,又是西北出来的,自然也要回去,这是谁都挑不出毛病来的。
如果这么一想,好像太后说的也有道理,虽然——这猜测实在是冷血了一些。
“那娘娘的意思,难道不让郡王妃去?”
太后皱皱眉头:“照说她已经是郡王妃了,这样抛头露面,也未免太不成体统。”然而这话也不大站得住脚,那可是疫情,若说从前做医家女还能治疫,得两县之人立生祠,如今嫁入帝王家就不管百姓死活,这说出去能听吗?
青玉小心地道:“郡王妃这也是为了西北的百姓……”
太后略有点烦躁:“我自然知道!”可是沈数回了西北,就如龙归大海,再想把他重新拖回京城困住,怕就没有这么好的理由了。
青玉见太后眉头又紧紧皱起来,连忙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娘娘不要再为这些事费心了。西北边境乃是重地,若是出了乱子非同小可。如今郡王妃既然愿意去,那必能保西北无虞的。若是万一……”
若是太后拦阻,西北出了问题太后可逃不开责任,现在什么都依着安郡王,西北再出问题,那就都是定北侯一家子亲戚的事了。太后缓缓放松了眉头:“你说的也是,那就且由他们去。只是须要派人过去好好察探,莫要被殷家哄了。”
青玉笑道:“那可就是欺君了。”
太后半闭着眼睛冷笑了一下。前一阵子山东风波闹得沸沸扬扬,若是这次能抓住定北侯府的把柄,休想她会轻轻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