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低着头只管抹泪,徐军士看不下去,正好碗里的酒也喝完了,便摸出一小串钱来拍在桌子上:“这个你拿着,我走了。”
其余几个军士本来也是义愤填膺的,似乎马上就要冲去定北侯府把丁郎中揪出来,但被徐军士这番话一说,也都不大吭声了,纷纷从身上摸出几个钱来放在桌上,先后告辞。
枣花看着桌子上那一小堆铜钱,眼泪唰唰地往下掉。陈军士看着不忍,伸手想拉她的手又缩了回来,小声道:“你别伤心,徐大哥也是为了稳妥起见——总之我绝不会叫姓丁的好过了,你放心!”说罢从衣兜里抠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桌上,红着脸道,“你这过个年,头上也没件首饰,拿这个买朵花戴吧。这都八年了,李大哥地下有知,也明白你的心。”说罢,仿佛站不住脚一般,拔腿红着脸走了。
枣花抹着泪将钱都收起来,端起那碗凉了的兔肉,转头见小猴儿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便将碗递给儿子道:“咱们留一半,拨一半给春生娘送去。她这会儿得吃点好的,不然人就熬不住了。”
小猴儿看着那肉直咽口水,但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我去拿碗。”
“哎,好孩子。”枣花摸着儿子的头,絮絮叨叨地道,“你爹就总爱帮了这个帮那个,若不是这样,当初他被姓丁的治死了,咱们孤儿寡母的,哪里能讨回公道?如今咱们过日子,也得这样,将来若是有什么事,才有人相帮。”
她说着,又将众人给的钱数出几个,拿在手里叹道:“该给你爹去上几炷香,捐个香油钱,也教他在那边过得宽裕些,将来投个好胎。”
小猴儿听得半懂不懂,只跑去厨房拿了碗拨了一半肉往邻家去。待到了春生家里,见院门仍旧没精打彩地半掩着,就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他小孩子身体轻脚步也轻,一路走到春生家窗下,正要隔着窗子唤一声,忽听屋里头有个陌生的女子声音道:“我们王爷知道你如今不易,特地让我送些东西过来。”
☆、第172章 私下
这女子的声音小猴儿从来没听过。
此处是大杂院,各家都是东邻西舍相互串门,对邻居家比对自己家还熟悉,别说家里有什么人,就是有什么略常来往些的亲戚朋友,大家也都跟自己家亲戚似的全都知道。所以这声音小猴儿没听过,那就是说此人从来不曾来过大杂院。
而且她说什么王爷?
小猴儿虽是个半大孩子,却也知道西北就只有一个王爷,就是新封的安郡王、以前定北侯府的四皇子,所以听见这女子说“我们王爷”,不由得好奇心大起——这是郡王爷派来的人?
西北的孩子胆子大,性子野,规矩也少些。小猴儿这一好奇,也不叫人也不敲门,就扒着窗缝往里头看去。
这房子本就破旧,打从李家男人病了之后,一家子都去了隔离区,等回来就只剩下了春生娘一个,哪里有心思收拾房子,如今连窗户上的窗纸都有破超萌酷,倒好方便了小猴儿窥探。
房屋矮小,光线昏暗,小猴儿扒着窗户看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春生娘半躺在床上,床边坐了个年轻女子,梳着双鬟,正絮絮地跟她说话。
“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春生娘激动地就要坐起来,伸手抓起一个纸包摔在地上。纸包被摔破了,一股子甜香顿时散发开来,惹得小猴儿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这味道,好像大街上那家什么老店做的芝麻糕啊,以前有一回徐叔叔带他去吃过,虽然只有一块,可那味道他至今都记得。
年轻女子并未阻拦春生娘的举动,由着她连摔了两个纸包。第二个纸包里滚出的是一块卤肉,虽然有些冷了,仍旧散发着与点心完全不同的香气,引得小猴儿口水泛滥,简直咽都来不及了。
这两种不同的香气仿佛也让春生娘软化了一些,她的手已经抓住了第三个纸包,却举在半空都没有摔下去,半晌才突然捂着脸大哭起来:“这些好东西,他们都没吃过啊!我可怜的春生,你怎么就死了,就扔下娘去了!还叫我去那个什么救护队,我,我去干什么,去看那个治死你的人吗?”
年轻女子默默地听着她哭闹了一会儿,才柔声道:“嫂子,我们王爷知道你苦,所以才叫我送这些过来。你放心,我知道你娘家也没人了,以后你的事,我们王爷都会安排。”
春生娘哭得更痛。她在这次疫情之中先是失去了丈夫,之后又失去了儿子,等她活着走出隔离区之后,才知道娘家兄嫂连着侄子也一起死于炭疽,并且据定北侯府公布的消息,她娘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就是炭疽病发病的源头,只是因为该村的村长蓄意遮掩,才一时未被发现,导致了村子里多人患病,三分之一的人死亡。
这村长现在已经下狱了,连着他那做县丞的儿子也丢了官——倒不是隐瞒疫情,因为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父亲在村子里干的好事——而是因为他在任贪了银子,他父亲拿来收买众人以封口的银钱就是他贪来的。
这些银钱说起来不算太多,七八百两银子,若放在京城怕还不够一个高官一季的炭敬冰敬,然而放在西北就不是小数了,且又正值这等要紧时候,县丞也一样被罢官下狱,审讯之后奏折递往京城,只等上头回复。不过大家都说,这一家子算是完了,父子两个多半是一起被砍头。
当然没人同情他们。一个疫情死了多少人哪,谁同情他们才是傻子!然而即使将这一家子都砍了头,死的人也还是已经死了,救不回来。
春生娘大约是运气着实不好。她娘家本不是这个村子的,但嫂子娘家在此。父母去后,她哥哥卖了家当给两老办过丧事,就搬到妻子娘家的村子去养羊了,几乎等于是招婿入门一般。结果养羊没能发财,却遇上了疫病,一家五口全部染疫,都是活活拉死的。
从隔离区出来,春生娘已经像是丢了魂,待听到兄嫂侄子皆亡,险些一头撞死——她在这世上是真正的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了。
“我后悔啊……”春生娘这几天已经把眼泪都哭干了,到后来几乎是有声无泪地干嚎,“要是当时不吃那个药,说不定春生不会死啊……”有个儿子,她就有了盼头,哪像如今……
年轻女子叹了口气,拿出个荷包放到她枕边:“这是五两银子,嫂子你暂且拿去过日子。这死人的事……我们王爷也不忍心,只是……”
春生娘又想去摔那个荷包:“几两银子就能买了我们春生的命不成?王爷怎么了,王爷也要讲理啊!”自打郡王妃提出了种痘之法,她再在外头哭诉自己儿子的死是吃了郡王妃的药,就没人肯听了。说得多了,还要被人斥责,说她儿子本就是要死的人,不吃药也是死云云。
春生娘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的儿子怎么就成了本来就要死了?当时喂药的时候明明还活得好好的呢。当然,确实是病着,但,但并没有要咽气的样子啊!究竟是不是要死,还不都是郡王妃说的?她说了,难道就算吗?
可恨郡王妃后头就弄出个种痘的大事来,之前吃了那什么青梅饮死了的人家里,有几个就有孩子要种痘,便对前头吃药死人的事也不计较了。本来她是想把这几家人都联络起来,去侯府讨个公道,现在有几家打了退堂鼓,另外几家也就不大吭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根本无人理睬。
春生娘越想越冤,越想越痛,掩了脸大哭起来:“我怎么就没跟了他们去啊!”
小猴儿被这哭声刺得耳朵嗡嗡作响,心里毛毛的,想要回家,看着手里的肉碗又有些迟疑。正站在窗下不知如何是好,便听屋里那年轻女子柔声道:“嫂子,银子自然买不来人命,不过是我们王爷一点心意罢了。王妃年轻,新制的那药——哎,也是急着救人——如今出了人命,我们王爷心里也过不去。嫂子年纪还轻,总得为日后打算打算。”
“我还有什么日后……”春生娘哭着道,“我就想讨个公道,我儿子不能白死!”
“嫂子,这事来日方长。”年轻女子轻轻叹了口气,“你总得活着,才能说这事儿不是?”
春生娘止住哭声,抬眼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王爷还肯给我们个公道不成?”
年轻女子轻咳了一声:“嫂子,王妃毕竟是皇上指下来的,我们王爷……哎,如今种痘也是一件大事,任是什么事儿也不能越过去的。”
小猴儿在外头听得糊里糊涂,春生娘却像是明白了点什么似的,紧盯着那年轻女子:“你是说,日后,日后王爷还肯给我们做主?”
年轻女子又叹了口气:“我们王爷心里素来装着西北的百姓,只是嫂子也要体谅才好。”
屋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小猴儿扒着窗口也听不清楚了。外头的风又冷,手里的肉碗都已经冰凉,肉上结了一层白油,快拿不住了。小猴儿正想着是不是先回家去,屋门打开,一个穿着浅绿衣裳的女子走了出来:“嫂子好生歇着吧,我过些日子再来看嫂子。”
小猴儿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刚才在里头说话的那个。他缩在墙角看了一眼,见这女子身上的衣裳颜色倒不是特别鲜亮,可是在阳光底下一晃,隐约还能看见有些花纹,比小猴儿见过的那些大红大绿的布都要好看。
他大着胆子又往女子脸上看了一眼,顿时觉得有点挪不开眼了。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说懂不懂,说不懂又朦胧地懂一点儿,只觉得这女子好看得不行。人人都说他娘生得白,可这女子看起来跟——小猴儿形容不出什么玉雕雪堆的词儿,却知道他娘跟这女子一比就差得远了。
他呆呆地看着这女子远去的背影,阳光下那乌黑的头发里有几样首饰闪着金灿灿的光,像只蝴蝶一样,却又比他见过的所有的蝴蝶都要精致漂亮。
“小猴儿?”春生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怎么在这儿?”
小猴儿回过神来,赶紧把肉碗递出去:“我娘做了些肉,让我送来……”
“哎,你和你娘都是好人……”春生娘脸色苍白地扶着门框站着,摸了摸小猴儿的头,接过了肉碗,“来,姨也有些东西给你拿回去。”
地上的纸包已经被收拾到桌子上,春生娘拿了几块没摔碎的点心,又把卤肉也拈了几块,一古脑儿塞给了小猴儿:“拿回去吃吧,姨这里留着也没用了……”说着她眼圈又红了,只是这次眼里却没泪。
小猴儿有些犹豫。这兔子是徐军士在外头打的,点心和卤肉却肯定是用钱买来的。他虽还是个半大孩子,也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并不敢就拿着东西回去。
“哎,别怕,拿回去就是!”春生娘拿了半块点心就塞进了小猴儿嘴里,自己也狠狠咬了一块,“吃,都吃!”她用力咬着酥脆的点心,仿佛在咬谁的肉似的,喃喃地道,“我不能死,我就要等着,等着将来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