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知府是厌氧菌感染,外头的伤口不大,但内里已经有大面积组织坏死,桃华最终冒险采取了切除坏死组织的办法,但崔知府身体已经很弱,在做过手术后几小时就身亡了。
沈数嘴唇动了动,但看桃华疲惫的神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你快洗漱一下,好好休息,我去宫里给皇上回一声。”太医院院使已经回宫复命了,桃华按说只是个帮忙的,用不着专门进宫。然而人回来了,去跟皇帝回个话也是应该的,免得被人说失礼。
桃华怎会没看到他的神情,微微一笑:“你是怕有人说崔知府是我治死的?”毕竟她见到崔知府的时候,他还用参片吊着一口气,而等她做完手术就死了,没人趁机生事才怪呢。
沈数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是想救他的命。但是外头的人……再说,崔家只怕也……”他现在可信不过崔家这些人。
“崔家应该说不出什么。”桃华靠在他肩上,这几天赶路也颠得骨头都要散了,一个手术更做得身心俱疲。毕竟她不是专业的外科医生,在医学院虽然也上过课,在西北又借着丁郎中授课的机会重新复习了一遍,可非专业就是非专业,不能比的。
“为什么?”沈数皱眉,“你不可将人想得太好。崔家母女……”桃华当街救人,都能让她们怨恨,更不用说这次崔知府死了,崔家的天就塌了。
“崔敬与我们同去的。”桃华淡淡一笑,“我跟他签了一份《手术协议书》。”在西北的时候她就想推出这个东西的,然而那时候主要是给伤兵治疗,没人找麻烦,后来又因为推广种痘的事回了京城,竟没顾得上。
“什么书?”沈数就算在桃华这里听过不少新鲜词汇,一时也没搞明白。
“就是写明了做这个手术的原因,病人当时的身体状况,手术做完后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桃华叹了口气,“崔敬看了这些之后,仍旧同意做这手术,签字画押,我才动手的。一式三份,一份在崔敬手中,一份在我这里,另一份由院使上禀皇上了。”
“还有这种东西?”沈数有些惊讶,“你如何想到的?”
桃华心想这个在前世简直不稀罕,嘴上却道:“其实在西北时我就想过此事。外头做生意也要订个契书,那还只是银钱之事,像这人命大事,反而空口无凭,岂不荒唐?”老实说,她也不怎么放心崔家人。竭尽全力为病人医治,不因为可能会影响到自己的名声就放弃一些方法,这是医者的良心,然而也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能随便就被白眼狼咬一口。
沈数舒了口气:“这便好了,我进宫再与皇上说一声,你且歇着吧。”他顿了一顿,转身走了一步又转回来,握着桃华的手道,“我知道你尽力了。”
桃华把头抵在他肩上,低声说:“其实我做那个手术时就知道多半还是不成的。”没有无菌室,没有抗生素,创口面积如此巨大,能活下来的百中无一,何况崔知府已经高烧数日,本就奄奄一息了。就像在西北时,因为缺乏药物和设备,也有许多伤兵在他们全力救治之后,仍旧死去……
沈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能感觉到桃华的无力和难过,但是毫无办法。想了半天,他只能说:“你已经救活许多人了……”
桃华因为他的话笑了一下,坐直身子:“是的。”她已经尽力救活了很多人,以后还会尽力再救更多的人,对一个医者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此刻,崔府之中却是一片哭声。崔夫人眼睛都有些发直,扯着两个儿子不松手:“怎么,老爷怎么就去了呢?不是说,不是说人还活着吗?太医院院使和郡王妃都去了,怎么人反倒没了?”
崔敬这来来回回的也是身心俱疲,强忍着悲痛道:“父亲身子实在太虚,院使看了也是束手无策,郡王妃说要试试手术,将伤处腐坏的肉剜去……”他说到这里已经不忍心往下说。当时剜下的肉他是看过一眼的,好大一堆,什么人身上挖下这么一大块怕也不能活了……
“将肉剜去?”旁边的崔幼婉突然抬起头来,“父亲身子本来就虚,如何还能再剜肉?这,这该不会是因为剜了肉才……”
崔家的次子崔敏是一直守在崔知府身边,又陪着人往京城来的,对崔知府的病情知道得最为清楚,听小妹这样说,便摇头道:“郡王妃说,若是不试试这法子,父亲也——拖不了多久……”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崔幼婉呼地站起来,“她难道是神仙不成?可是细算算,她有多少治不好的人?竹青还不是死了?就是在西北,听说她也没治好那什么炭疽和天花啊!”
崔敏皱眉道:“妹妹,话不能这般说。当时福州城里所有的郎中都不敢下药,院使也……”如果不是院使也表示只能准备后事,他们兄弟两个也不能让郡王妃动那个手术啊。
崔幼婉眼里却迸出冷光来:“院使?院使怕跟她是一伙的吧?当初在西苑行宫承恩伯暴病,院使开始也未治好,后来忽然改了方子人就活了,听说是收到了一张纸条。”
崔夫人怔了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崔幼婉窒了一窒。她当时是为了打听沈数的行踪,拿自己的私房买通了行宫的宫人,纸条的事儿是那宫人无意中看见的,因为拿了崔幼婉的银钱,又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便拿些别的来充数。
说起来这件事也是无巧不成书,宫人的确发现院使收到一张纸条,可这纸条是从哪里递出来的,她并不真的知晓,只是凭着当时桃华就住在附近,随口臆测,应付崔幼婉罢了。横竖空口无凭,就算崔幼婉拿这事儿去说,她也可以不承认。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巧,这宫人臆测的答案居然就是真的。而崔幼婉又恰好真的相信了她的话……
“妹妹,此事口说无凭……”崔敏还是觉得不对,“毕竟郡王妃从京城赶去为父亲诊治,是一片仁心……”人家是王妃,不是郎中啊。
“那是皇上有旨意,她才去的!”崔幼婉立刻反驳,“当时在郡王府里,她根本就不想去。母亲那样求她,她还不是先要治竹青那丫头?结果怎么样?竹青根本治不活!”
“别再提竹青了。”崔夫人瞪了女儿一眼,竹青的死跟崔幼婉脱不开关系,这避都避不及呢,还一个劲儿地提,“不过,郡王妃当时确实并不热心去救治老爷。”
“母亲——”崔敬叹了口气,掏出一张纸来,“现在说什么也无用,郡王妃做那个手术之前,跟我签了一份契书。”
☆、第191章 死胎
福州倭寇侵袭事件,惊动了京城。以于阁老为首的官员们普遍是指责陆大将军失职,而称颂身亡的崔知府,说他力战不退,保一城平安,堪为一地官员之楷模云云。
“于家是想把陆大将军拉下来。”沈数做为一个并无实职的郡王,还是被皇帝所“忌惮”着的,理所应当地没有朝堂上站班论事的资格。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知道朝堂上的消息,包括那些官员们说出口和没有说出口的。
这是在城外的一处皇庄上。皇帝专门划出这个庄子,用来饲养挑出的牛,制取痘苗。
这样的事情,桃华当然要亲自动手。因为皇庄离京城略有些远,且为防万一造成传染,她索性收拾东西准备直接住到皇庄里。她手下现在有从惠民药局和太医院挑出来的十二名助手,等到正式开始种痘的时候,还可能再招收和培训一批人。
“于家不会是盯上了陆大将军手里的兵权吧?”桃华拔出最后一根银针,抹了抹额头的汗,给沈数按摩起四白穴来,“陆大将军那里可是抵御倭寇的,他在东南沿海带兵多年,跟倭寇作战经验丰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顶替的。”
这就跟定北侯府是西北不可或缺的一样。这么多年于家难道不想把定北侯府拿下来吗?可是与北蛮作战不是什么人都行的,京城里也有武将,可并没跟北蛮打过,万一推上去却指挥不当吃了败仗,北蛮踏破边关,那是可能一路直冲关内甚至打到京城的,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倭寇比北蛮说起来情况略好一些,主要因为他们人少。毕竟中间隔着茫茫大海,能坐船漂洋过海冒着生命危险来劫掠的亡命之徒还是少数。然而也就是因为隔着茫茫大海,所以他们行踪不定,比北蛮骑兵更难以捉摸。跟他们打交道,需要更多的细心、耐心和经验。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桃华不打仗也知道不是人人都能做指挥官的,哪怕你有绝世武功也不行,“万一出了事,倭寇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从古至今,倭人都是这个样儿,一脉相承,从未改变过。
沈数冷笑:“于家眼里又何曾有百姓了。”于阁老年轻的时候不知是头脑还清醒抑或是更需要个好名声,为官还是不错的,到了年老之后争权夺利之心渐盛,已经盖过了为国为民的公心,行事也越发的不择手段了。
“陆大将军上了个折子,那日倭寇上岸,疑似沿海的一个千户所有所懈怠。那个所里的千户,与于家来往甚密啊。”
桃华悚然:“他不会是有意放倭寇登岸的吧?”
沈数笑得更冷:“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这意思就是说,绝对是有故意的嫌疑。桃华不由得愤怒起来:“他怎敢如此草菅人命!”倭寇上岸就意味着死更多的人,“于家如此,别说做官了,就连人都不配做!”
“山东之事,难道他们就配做人吗?”沈数冷冷地道,“于阁老已经有些丧心病狂了。这半年,他将于铤送去了东南卫所,只怕打的就是陆大将军的主意。当初陆大将军婉拒了与于家联姻,只怕于家早就记恨上他了。”
党同伐异,这是政客很喜欢做的事,至于百姓要为此付出的代价,他们并不考虑。
“这些年来他们都没这么干,怎么现在突然对兵权如此急切?”桃华想了想,还是问道,“他们难道是想……”拥兵作乱?
沈数摇摇头:“太后和皇后还在,于家其实不必如此。”只要将来皇后做了太后,将太子掌握在手中,于家就可以将富贵权势延续到第三代帝王,并不必干什么拥兵作乱的事。
但是,不必做,和手中无兵权想做都不能做,那是两回事。尤其是如今于阁老年纪渐大,于家后继无人,而皇帝却渐渐不如从前那么易于掌握的时候。当然,也因为皇后到现在都无子,将来的太子花落谁家,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