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出了秋凉殿,嘴角就泛起了一丝笑意。杜内监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道:“皇上这样说,怕是修仪娘娘心里要不安了。”
“她是个傻子。”皇帝说着嫌弃的话,嘴角的笑意却更浓了,“连说句婉转的话都不会。”
他既笑了,杜内监也就跟着笑了:“修仪娘娘不会那些九转十八弯的事,不过——其实奴婢觉得娘娘说得挺好的,安郡王妃不过是医者天份罢了,治病救人,那都是仁心而已。”
“是啊。”皇帝忍不住又笑了,“就算她在西北军中做的事,也不是为了帮定北侯。如此一来,纵然朕将来处置安郡王,也不该将她也牵连进去。”陆盈想表示的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得实在笨拙了些,若换了别的妃嫔,自有法子把话说得婉转妥帖,不露痕迹。
不对,若换了别的妃嫔,根本不会为蒋氏说这样的话。别说现在蒋氏已经是安郡王妃,众所周知地成了他“忌惮”的安郡王党的一员,就是从前,蒋氏的堂姐又是怎么做的?
皇帝的微笑渐渐变了冷笑。蒋家这一家人也颇有趣,说起来同是一支血脉,为何性情相差如此之大?蒋氏显然是随了她父亲蒋药师,却又比蒋锡不知精明了多少。那蒋梅华又是像了谁,为何与她的祖父蒋老太医的性情不同呢?就是蒋钧,与其父也是天差地别。如此看来,或许是母族血脉在起作用?蒋老太医娶的就是于氏女,蒋钧又娶了其于氏表妹,说起来正与太后和皇后是一族,只怕蒋梅华这性情,就是随了于氏一族。
若如此说,儿女亦肖其母,那晖哥儿将来会不会像他的母亲,也是心存仁厚,知恩报恩?皇帝的思维又发散了开去,眼里不由自主地又浮上了真正的笑意——也不能全像了他母亲,那岂不是也成了个小傻子,一点儿弯弯心思都没有?做皇帝,可不能这样呢。
皇帝去过秋凉殿的消息,当然瞒不过皇后,听说皇帝只进去盏茶的时分就出来了,陆盈还失魂落魄的,不由得又是幸灾乐祸,又有些不快:“又是为什么事触怒了皇上?”
“听说还是为了将小皇子抱去给钟秀宫的事儿……”打听消息的宫人不是很肯定地道,“只是当时内殿只有樱桃一个人伺候,她的嘴紧,奴婢怎么打听也只听到这一丝儿消息,也不知准不准……”
皇后没好气地道:“定然是准的了,不然皇上还能为什么?”给皇子赐名都是跟着蒋氏的儿子沾的光,若不为袁氏,悄悄去秋凉殿做什么?
“袁氏这个贱人,竟然还不死心!”皇后真恨,“当初那药就该多下一点……”若连袁氏一起弄死就好了。
心腹宫人吓得简直想捂她的嘴了:“娘娘慎言!”春冰到现在都没消息,多半还在皇帝手里呢,皇后这时候自己提起什么下药的事儿,这是要做什么啊!
皇后瞪了她一眼:“这是我自己宫里,说说又能怎样?谁还敢传出去不成?”说着,眼带戾气地往下扫了一圈,顿时吓得宫人们跪倒一片。皇后这才满意,又转开话题道:“赵家给安郡王府送了礼?”
“是。说是想请安郡王妃给赵充仪诊脉。”说到这个心腹宫人也有些担忧,“娘娘,为何要给赵充仪……”当初那药除了袁淑妃,就是赵充仪那里被下过的,这难道是巧合不成?
皇后哼了一声:“让她去诊!袁氏那里都没诊出什么,赵氏还能怎样?倒是父亲那里,打算几时对赵家下手?”
心腹宫人为难道:“娘娘,阁老定有打算的。”前朝的事儿,哪能像后宫似的这么简单,说向谁下手就向谁下手。
皇后顿时烦躁起来:“打算打算,总要打了才能算啊!父亲现在是怎么了,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都不像他了!”
心腹宫人无可奈何:“娘娘,前朝的事儿可不简单……”说阁老不像阁老,依她看,皇后才是越来越不像皇后了呢。如今这性情是听不得半点儿不如意的事儿,越来越暴躁。来请平安脉的太医都说是心火太旺,开了降火的汤药时常喝着,可也丝毫不见效啊。
皇后砸了一个茶盅,才觉得心头拱起的那股子火稍微消了一点儿:“再着人传信出去,赵家得早下手,若不然越到后头越是尾大不掉了!”
心腹宫人唯唯,心里却明白,于阁老是不会听皇后的话的,到时候外头没动静,皇后又要发脾气了,还是她们这些宫人倒霉。
“赵氏那里也给我盯紧了,看看蒋氏到底能诊出什么来!”皇后刚才嘴上说得硬气,那一阵子过了,心里也又虚起来,“蒋氏这个多事的贱人,早晚本宫也要收拾了她!”
☆、第235章 定盟
安郡王妃出了月子再次进宫,自然引来了全宫妃嫔们或妒或羡的目光。尤其看见那白里透红的脸颊和眉眼间的笑意,众人更是心里酸得发苦——这可不是脂粉能妆出来的,必得日子真正过得称心如意,才能养出来如此的好气色呢。
皇后更是看得一肚子火气。她宫里自然用的也是西洋来的玻璃镜子,然而最近已经越来越不想用这种镜子了,实在是这东西照得人太清楚,任谁看见镜子里一张暗黄的脸都会烦心的,便是用脂粉盖上了,走出来光鲜,自己心里却是骗不过去的。总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心里在烂的果子,外头看起来虽是好好的,内里头却慢慢地越烂越大……
啪!
清脆的声响让皇后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把手里的茶盅拍在了旁边的几案上,发出的响声令下头的妃嫔们一下子都鸦雀无声,全部看着她。
皇后怔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瞧了一下自己的手。她刚才并没想这样重重墩放茶杯的,然而一刹那的火气往上一蹿,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这茶泡得老了。”仓促之中,皇后只能想出这个借口来。
茶是早已送上来的,她都喝了半盏了,这时候才说老了,谁会相信?袁淑妃首先就笑了一下,姿态优雅地垂头饮了一口杯中茶,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妾方才还不觉得,这会子皇后一说,也觉得这茶确实是老了些。”
这附和还不如不附和呢。皇后心火上蹿,脱口便道:“淑妃如今也能品出茶老,可见是进益了。”
这是明晃晃的嘲讽了。谁不知道袁淑妃家世不行,进宫前根本也没喝过什么好茶叶,水就更不会品了,哪里知道什么老不老的。
袁淑妃却是舒眉展眼地一笑:“是啊。全靠皇上赐的好水好茶,妾也有所长进了呢。”
这更是赤裸裸的回击了。家世不行又怎样,有帝宠,有皇上愿意拿好茶好水养着,居移气养移体,如今可就不比从前了呢。
殿内妃嫔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低头喝茶,恨不得把那茶杯底看出两个洞来。
桃华却在细细地观察着皇后。自从那次皇帝向她提起过皇后的脾气变化之后,她孕期无事,也时常琢磨一下,不但回忆了前世的知识,也找了些这个时代的病例医案来读过,所以她颇有点疑心,皇后这是精神上出了点问题,而不仅仅是性情暴躁。
精神上的问题,也就是俗称的精神病,在中医里被称为癫狂症。癫,指的是忧郁型精神病,而狂,则一般指躁狂型精神病。
癫症的临床表现一般是精神萎靡,行为懒散,情感淡漠,思维贫乏,从脉象上来说属于心肝脾之三虚。这主要是因为忧郁伤肝,而肝气郁结会伤脾,致使运化失调,痰气上逆,重在太阴。
狂症则与其不同,一般表现为多怒狂躁,严重的甚至毁物伤人,裸体狂奔什么的都有,属于肝、心、胃的实火型。这种是懊恼愤怒伤及肝胆,使痰火上扰蒙闭心窍,为阳热之象。
而有时候狂燥和抑郁的症状还会同时出现,反复发作,这就又属于半实半虚之症了。
桃华曾经把皇后这三十年来的生活大体分析过。
于氏一族早就筹划着皇后之位,所以皇后那一辈的女孩儿,据说都是受过严格教育的。琴棋书画、仪容举止,皆有专门的先生教导,可算得上是精英教育。即使皇后现在的行为很不着调,但从她平日里举手投足,仍旧能看出优雅的姿态来,想必就是当年教育的结果了。
精英教育当然不能不说是件好事,然而才七八岁的小姑娘就施加这样的重负,如果没有合适的引导,压力无法宣泄,也是会造成心理隐患的。
皇后那时候有没有被这种教育留下心理隐患,这个不好说,她的最大变化,应该还是在成婚进宫之后。
十余年无孕,放在任何一个想要孩子的女人身上都是极大的心理负担,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又尤其——皇后很需要一个儿子,这关系的不仅仅是她本身,还有她的整个家族。
在这种沉重的压力之下生活了十几年,皇后的心态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桃华仔细地观察着皇后的脸。
皇后的肤色暗沉,这是长期的心理压力在身体上的反映。怒伤肝,忧伤肺,思伤脾。皇后自己无孕,便不能不对有孕的嫔妃们产生嫉妒之心。因为无宠,便不能不对皇帝有怒怨之心。因为无子,便不能不对自己将来的地位产生忧惧之心。因为心中不安,便不能不日思而夜想,无一刻能安宁。
七情偏激,会对人体有所伤损。而五脏伤损,又会反应在情智之上。如此恶性循环十余年,皇后性情大变也就不奇怪了。问题只在于,她的病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比如说刚才,明明并没有人跟皇后说话,皇后只不过是在看她而已,就突然间把茶杯拍在了几案上,而且声音响起来之后自己还吓了一跳,这分明是有些情绪和举动已经狂燥不能自控,在无意识之中就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