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物中没有也很正常。”叶关辰轻声说,“这枚玉龙很可能就是岱委的化身之一,既然事情不成,岱委自然被董涵召回,不会给人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所以我想,当时董涵也很可能就在管家附近。”
管竹的眉毛猛地一跳:“难道说--”
“您是知道什么?”叶关辰敏锐地注视着他。
“的确--”管竹喃喃地说,“当时我曾在家附近的地方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痕迹,怀疑是某种妖兽。但是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而是--”他有些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悄悄拿了宵练剑,自己出去了……”
这是他十年来心头的一块疮疤,从不敢去触碰。
虽然只比管松小几岁,但成就,他远远不如兄长。曾经他一直都不服气,认为兄长之所以成就更大,是因为他是长子,拿到了祖上留下来的宵练剑。所以那天,兄长成功捕捉睚眦,在天师行内引起轰动,他的心里却很不舒服。
因此在发现那疑似妖兽行踪的痕迹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偷偷取走宵练剑,自己去捕捉了。可是他并没有找到妖兽,而管家却在那段时间里出事了。
十年来,午夜梦回的时候,管竹都忍不住要想:如果他不是那么想着自己立功,如果当时他没有拿走宵练剑,如果宵练剑还在管松手里,那么兄长或许并不会身亡。
这种负罪感让管竹心里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所以十年来他把全部心血都灌注在侄子管一恒身上,甚至因而忽视了自己的儿子管一鸣。可是无论怎么做,他的兄长都不可能再回来,他的大嫂也不可能复生,他的侄子也不可能不再做孤儿了。
“是什么踪迹?”管一恒没有注意到管竹隐含着痛苦的表情,只是追问。
管竹微微闭了闭眼睛。再提起当年的事,就像他把自己的灵魂再拉出来拷问一次:“当时没有想明白,只是感觉到有火之气,虽然极其微弱,但极为精粹。现在想来,也许就是三足乌?只是当时我搜索出很远,却最终什么都没发现。”
叶关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董涵大约也是怕周渊不能控制睚眦,反而被其所伤,所以就潜在管家周围,预备随时援手。但因周渊没能解开封印,所以他放弃计划离开了。我想他离开的时候,大约是把岱委也带走了,否则,周渊或许不会……”
龙爱美玉,睚眦为龙之子,也有此爱好。如果周渊身上当时还带着那枚羊脂玉龙,睚眦至少不会主动攻击他。
周峻怔怔地站着,头慢慢地垂了下去,垂得太低,以至于脊背似乎都弯了一点:“渊儿,他居然,居然是--”居然真的是自己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叶关辰轻轻拉了管一恒一下,悄悄退了出来,关上了灵堂的门。隔着门,他们隐隐约约仿佛听见了几声呜咽,仿佛从什么地方硬挤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管竹也有些茫然。十年来的想法一朝被推翻,他倒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叶关辰了。固然是他们父子两个从桃符里放出了睚眦,然而如果不是周渊先动了手脚,其实后果不致如此惨烈,管松也不会死。所以这仇,到底要算在谁头上?
“二叔,这就是关辰。”管一恒出了一会儿神,首先反应了过来,轻轻扶着叶关辰的肩头把他往前推了推。
对于他来说,这简直不啻于一个喜讯,他和叶关辰之间,从此不再隔着那样一道底下插满了利刃的沟壑了。虽然在这之前他已经决定,即使要用身体从利刃上一寸寸滚过去,他也要跟叶关辰在一起,但现在事情忽然有了这样的变化,他当然是求之不得。
“哦,哦,我知道,我知道……”管竹有些混乱地点了点头,“叶先生--”
“二叔,您叫他关辰吧。”管一恒声音不高,语气却不容反驳,“他,是我男朋友。”
“哦,好--什么!”管竹胡乱地答应了两声,猛然反应过来,“一恒,你说什么!”他知道管一恒对叶关辰一直很有好感,然而男朋友是怎么回事!
他这一声太过响亮,大厅里不少天师都悄悄转过头来看着。管竹刚才是吓了一跳,这会儿反应过来,连忙压低声音,就要拉着管一恒往角落里走:“去那边说。”
管一恒稳稳站着没动,轻轻把叔叔的手拉开反握在自己手里:“二叔,我说关辰是我的--爱人。”
他声音并不高。但是这会儿不知多少人都偷偷地注意着这边,大厅里连说话的人都没几个了,顿时安静了许多。这些天师都是耳聪目明的,把他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顿时大厅里有一瞬间静得针落可闻,之后就好像突然多了无数蚊子,嗡嗡嘤嘤的此起彼伏。
管竹觉得自己好像迎头挨了一棍子,气都有些喘不过来:“一恒,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已经顾不上有没有人在注意了,他紧抓住管一恒的手,“你,你别开玩笑,二叔,二叔身体不好……”
“二叔。”管一恒微微低下眼睛,有些抱歉,“对不起。不过,您没听错,关辰的确是我的爱人。我和他,是肯定要在一起的。”
管竹疑心自己可能一瞬间得了帕金森病,否则手不会抖得跟鸡爪疯似的停都停不下来。他艰难地用眼睛在管一恒脸上来回扫了几遍,确定侄子是一脸的坚定之后,又颤巍巍地把目光转向叶关辰,仿佛想从他这里得到个答案似的。
叶关辰正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管一恒的侧脸。说实在的,即使是在别墅里,他向管一恒敞开身心的时候,思想深处也还有那么一丝的摇摆和怀疑,并不敢完全相信管一恒以后面对家人会坚定不动摇。
他其实是预备着将来会受伤的。即使不说管松之死,只说他和管一恒同为男子,想要在一起就要面对巨大的阻力。毕竟管一恒是管家长孙,如管家这样的家族,传宗接代的责任可能比普通家庭更重。
叶关辰甚至想过,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管一恒会放手,他也认了,只要曾经拥有过,哪怕之后的伤会更重。然而他实在没想到,管一恒会在管竹面前这样坦白而坚定地承认两人的关系,甚至毫不避讳这满大厅的天师。
既然管一恒已经把担子挑到了自己肩膀上,那么做为他的爱人,理所应当该分担一二才是。叶关辰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向管竹略一躬身:“是的。二叔。”
东方家几祖孙离得并不很远,当然全都听见了。东方琳下意识地抓住了管一鸣的手:“一鸣,那--你哥刚才说什么……”
管一鸣扭头看着堂哥,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半天才咔咔地把脑袋转回来,一脸的不可思议:“我的妈--我哥居然真说了……”这一路上他其实都已经猜到了,毕竟这种事现在也不算什么旷世奇闻,然而公开出柜,还出得如此底气十足轻描淡写从容不迫的,大约也就是他这堂兄仅此一家了吧?
东方瑜闭了闭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直视前方那两个并肩而立的人。没有丝毫粉饰和遮掩,两人就那么站着,肩膀轻轻挨着,没有多少亲昵的动作,却分明让人觉得他们是一体的。坦白,诚恳,不像他,就算想要接近还要用妹妹做个借口……
“真没想到……”东方琳喃喃地说,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东方长庚,“爷爷,这--”
东方长庚也有片刻的惊讶,但他毕竟经过见过的太多,片刻之后就恢复了自然,反而笑了笑:“这小子……”
“我爸会不会犯心脏病……”管一鸣咧了咧嘴。
“这有好多人……”东方琳现在才反应过来这是大庭广众,“要说也悄悄地说呀,这--这算怎么回事啊。这么一来,别人怎么看他?”别看大部分人平日里都冠冕堂皇地说什么这平等那平等的,然而世事从来就不是会完全公平的,管一恒再有才华,顶了出柜的名声,日后在天师协会里也免不得要受到种种影响。
“诚者,天之道了。思诚者,人之道也。”东方长庚慢悠悠地背诵着,“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琳琳啊,你把从前学的东西都忘了吗?”
“那哪能呢……”东方琳连忙抱住祖父的手臂,撒娇地笑,“我只是觉得,觉得……咳,爷爷,至诚很难啊……”
东方长庚哈哈大笑起来,摸了摸孙女的头,没再就这个问题说下去。东方琳说得没错,至诚是太难了,所以至诚而不能使人感动,那是不会有的事啊。
老爷子笑完,就站了起来:“好了好了,人都来齐了吧,追悼会该开始了。”先给管竹留出一点时间,让他消化消化这个消息吧,别真惊出什么毛病来,那可不好。
追悼会简单而肃穆,由东方长庚亲致了悼词,之后众人轮流为三人献上一朵白花,也就结束了。大部分中低级天师自行散去,少数高级天师进入二楼会议室,听取管一恒关于九鼎的报告。
东方瑜还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而叶关辰则是不打算进去戳那些高级天师们的眼,两人在已经安静下来的大厅里迎面碰见,东方瑜指了指隔壁的咖啡吧:“去坐坐吗?”
两人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这个时候咖啡吧里几乎没有人,只有轻快的音乐伴着咖啡微苦的香气。东方瑜沉默片刻,还是先开了口:“我不如你。”
叶关辰微微一笑:“我痴长了几岁。”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东方瑜无言以对,半天才说:“关家血脉,叶先生也情愿到这一代就断了吗?”说起来管家还有个管一鸣,关家可就叶关辰一个了。
叶关辰这次真的笑了:“血脉--养妖一族之所以有这个名字,在于养妖之术。所以令养妖一族传承的,不是血脉而是养妖术。如果我想将养妖术传承下去,只要收徒就可以了。至于说关氏血脉,你刚才不是也叫我‘叶’先生的吗?”他早就不姓关了,真要计较起来,关氏一族已经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