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徯秩,你當真不恨他?!你爹與我爹曾被天下人並喚『十六州雙忠』。如今呢?一個淪為天下笑柄,一個披著滿身傷痕去北疆斗命。更何況若無他病急亂投醫,當年你兄長又怎會……」
季徯秩壓著火氣,只揚起水澆了宋訣陵一臉,他緩緩起身,漠道:
「我父兄皆盡了臣子本分不是麼?是,佛門兩年清淨平不了我心中殺兄恨。但殺他的是蘅秦兵,不是萬歲爺!」
季徯秩走至屏風後駐步,自衣桁上取了巾來,面無表情道:
「你怒你怨……可宋訣陵,你如今在怨什麼呢?是怨你離家缺愛,還是怨你宋家失勢?」
不知是水入了眼還是靈台怒湯沸騰所致,宋訣陵眸中猩紅,似是一牽便能扯出道道血絲。
「好、好啊!好一個我怨什麼!季徯秩,我告訴你!我不怨,我恨!我恨惡人當道,金縷衣,萬戶侯;我恨善人受罪,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你問我北疆如何?那遍野的不是黃沙,是餓殍!百姓恨的不是蘅秦兵,恨的是吃人的餓犬,恨的是吃空餉的京官!那狗皇帝看在眼裡,可他無動於衷!他配做什麼萬歲?」
「『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臭【1】』啊,小侯爺!」宋訣陵呢喃。
季徯秩聞言喉里沒了聲,他沉默地擦淨身子上的水,抬手把衣裳給穿了。宋訣陵卻並不打算出來,嗓子經了那番嘶吼變得有些低啞:
「『舉世混濁,清士乃見【2】』。這魏家的天色至黯,總會見聖明。那人總有一天會死,你不趁早做打算,早晚會死於中原逐鹿。」
「多說無益,我昏,只怕二爺再怎麼咬牙切齒,我也全當是小孩兒胡鬧。」
季徯秩說罷要出門,卻又聽身後人冷哼:「雨沒停,小侯爺急著出去當落湯子嗎?」
季徯秩沒理,只把那些個髒的衣裳揉至一處抱懷裡,頂著微雨跑回去了。
宋訣陵聽不著他的足音,只捧水淋身,卻覺著越洗越髒,似是洗出了淋漓鮮血,洗出了一身的腐臭。
他這將門之子,兒時雖不愁吃穿用度,但沒少見父親為營里的用度發愁。也曾見過荒年營中的哥哥們在腰間系麻繩,狠命勒住腰身只望少吃些糧。
八尺男兒啊!個個腰細得不成樣。
初見他覺著新奇好玩,便有模有樣地學了起來。可他估摸到死都不會忘記他那平素溫柔的娘,瞧見後眸子中濃濃的憤懣失望,以及後來的場面——昏黃燭火,肩上鞭痕,面上珠淚。
悉宋營的兵士不及萇燕營守備軍那般具備極高資質,也不及鼎西鎮關侯薛止道所率領的金月營那般,從軍餉到兵器樣樣不缺,還要在兵器上闊氣地點粒金兒,然而悉宋營諸兵士皆於營中長大,個個情同手足,確是眾心如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