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总有那种标准的上一辈中年男人身上具有的一切素质,从腹部那走两步都要帮帮忙的肥肉开始,人滑溜,精明,官僚,又是个有点办法,能搞定一些事情的人。
这种人,越是要求你越是理直气壮,比平时更扬起一些的双下巴,进门来毫不客气地往你面前沙发一坐,翘起二郎腿的时候另一边手还要帮一下,小眼睛里倒是满满的精气神,偶尔要从四十五度往上斜你一眼,虽然在北京呆久了,但是急了的时候话里还带点南方口那种习惯性地拐弯,有点嗲,讲着讲着听久了你会觉得有点子幽默。
我听黄总阴阳怪气说了半天,意思就是要给甲方一个交代,我必须要亲自把这个嘉宾搞定了。
也没什么难的,不过不是我跟的事,总要拉锯几下。
“这样子,晚上有个饭局刚好可以勾兑一下那边的人,你今天……”黄总上下撒摸我一圈,“一起来嘛晚上,就把这个事情给他搞定好哇。”
我眼睛一眯没答复,我是几乎不参与这种直白的工作应酬的,这种情感置换往往是劳心劳力又毫无保障,你付出再多都无法衡量收获。
“哎哟火烧眉毛了呀!”黄总看我意思,倒先一步发作,拍了拍桌子丢下句话转身就走了,“7点我来叫你。”
7点,黄总在门口等我,见了我又上下一撒摸皱了下眉,我心领神会,回屋去把备用的高跟鞋换上,再走出去,那两条小黑豆样的眉毛才舒展了。
我在后面看着黄总那精神抖擞的背影,灵活抖动的脂肪,两个明明拥挤却颇有脾性的腿脚,走出了几分中年男人的态度。
我低头,虽说这位近来没少找我麻烦,但还是给我带来不少快乐的。
不过这种饭局就很没意思,几个行业内的人喝喝酒,吹吹牛,男男女女,以男男为多,特别是今天,黄总带着我就如同带一个陪衬的意思。
也没聊什么正经嗑,大概就是吃了一会儿黄总把事儿一说,互相称兄道弟勾肩搭背折腾两下,他们干个几轮我再陪上两杯,大概齐对方就应下了。
“鸽子呀,你快,敬一杯,这是帮了咱们大忙了。”
我举杯,这里面有人跟甲方要请的人是认识的,说是问题不大回头给我们介绍,至于这到底几分能成,显然看起来也没几分把握,因为真要能成,这顿饭局上直接就应该给对方去个电话。
正事聊完酒过三巡,这波人的正题才开场。
怎么形容呢,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从国家大事聊到国际关系,没有他们不能聊的。
用两个字概括就是,吹牛。
为什么不聊聊自己,因为没有,都是一个圈子的,自己那点事吹不出大天来,总要聊一些远一点的事。
够不着的事,够不上的人,就比如说这次这个嘉宾。
“他是单身是吧?”
“不知道,应该是结了吧,多大岁数了。”
“结了,孩子都上学了,上回内谁见他带着孩子来的。”
“他可不像结婚的样子,哎哟这种男的看着像是单身久了,那个性格都有点奇怪的。”
“老黄你这个嘴啊,难怪你搞不定人家。”
我自己喝了口酒,神仙下凡,好人翻车,小人得志,人人都爱看。
周围几个人笑骂起来,可是却都听得兴致勃勃,脸上都带着瞧笑话的喜悦,仿佛这个谁都请不到的嘉宾已经是比他们不如的小人物了。
“哎不是的呀,男人嘛身边总要有女人的,你见过他带女人嘛?不管是老婆还是小蜜呀!”
黄总察言观色,自然知道他们爱听什么,越说越带劲。
席上的人或抽烟或喝酒,都不置可否。
“对嘛,不正常的呀,他这样的男人,也不是不去社交场合,没见过沾女人怎么像话的。”
没得到否定就是得到了肯定,黄总往后一靠,叼起一根烟,边点边含含糊糊地咕哝。
“不管什么女人嘛,晚上回去上了床一抱,啧,是吧。”
叼着烟,黄总扬了扬下巴左右看上两眼,跟旁边人对了个眼神,席上也发出或应和或嬉笑的动静,整个人更得意了,腿也抖起来。
“看你那德行,有女人能他妈让你知道?”另一个人捡起个果盘里的小西红柿,砸到黄总那贱次次的脸上,一桌人笑得更欢了。
聊来聊去,还终归是要聊到女人。
后面的话也没什么好听的,偶尔还要扯几句到我身上,可是即便再怎么令人面红,我也不觉得多么窘迫。
只是走神在想,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适应这种场合,适应这种人们即便尴尬和窘迫也并不难理解的话题。
夜深了,这帮人聊得欢,我却听得无聊,装作去洗手间出门散散。
“我们鸽子还没有男朋友,不要在她面前讲这种话题,人家小姑娘听了尴尬。”
身后黄总的声音貌似给我解围,却换来一桌人落到身上的眼睛,我回身笑笑打个招呼。
带上门,松了口气,并不在乎门里面又如何把话题转向我。
我往走廊另一边的窗口走,那边暗处有个小露台没什么人,我趁没人松松脚。
这双备用鞋是新买的,能充个场面,可不是什么好鞋,买了没穿几次还有点磨脚。
穿着短裙不方便,我撑着墙弯腰把鞋脱下来一点,后跟果然发红了。
我一手正揉着,手机响了,我起身一看,他的微信。
-干嘛呢
-在外面,应酬
他一时没回。
我正要弯腰看看另一只脚,忽然被人拎着胳膊提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叫出声来。
乌漆嘛黑就一点微光的角落,他一身酒气站在我面前,攥着我胳膊的手劲很大,盯着我的眼睛还是那么精神,今天又有点不加掩饰。
像动物,像兽,我见过他这样看过我,第一次见那晚。
他说,“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