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带了“证据”,白纸黑字上有师傅用朱批做的标记,可见他没扯谎。
那拉氏只含笑听着,间或摸摸他淡青色的头皮,再见永璂实在是令她十分宽慰,可也只能聊聊永璂的事了。
她在这里的时间整个是静止的,光阴如同冻结的冰棱,看不到过去,也看不见前路。唯有永璂还能给她带来一丝鲜活的欢笑,她于愿足矣。
郁宛跟容嬷嬷悄悄退出来,把空间留给母子俩独处。
看着殿内纤尘不染的地板与窗台,郁宛叹道:“还是嬷嬷用心,身在陋室也不忘洒扫。”
容嬷嬷苦笑,“老奴只是没事找事罢了,主子闲坐还能看看书,老奴能干什么?”
郁宛迟疑了一下,“娘娘身子还好罢?”
那拉氏看着比她上回仿佛气色更要好些,可郁宛敏感地察觉到那拉氏脸上多施了些脂粉——自从幽居之后她已不事妆饰,今日怎么一反常态?
见对面支支吾吾,郁宛拉下脸道:“跟本宫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连我都信不过?”
容嬷嬷叹道:“并非老奴信不过娘娘,是主子不许奴婢告诉旁人。”
说完便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来,打开瞧时,上头却有丝丝缕缕的暗红色血迹,业已干涸。
郁宛悚然,“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三月了。”容嬷嬷垂头。
“怎么不早来禀报?”郁宛气结,转念才想起自己当时并不在宫中,可过后也没听见半点风声。
“是主子不叫奴婢说的,娘娘您也知晓,主子如今形同被废,全仗一口气吊着,再加上挂念十二阿哥。可十二阿哥已经不需人操心,太后要为他安顿亲事,再加上娘娘您从旁照拂,主子自然无牵无挂。”容嬷嬷声音里有些哽咽,抬手拭了拭眼角,“奴婢瞧着,主子有点像纯惠皇贵妃那时候的症状,肺痨却是无药可医的。”
郁宛默然,再看昏暗光影里的那对母子,只觉得心情沉重,那拉氏不知道还能活多久,难道今日之见,便是永诀了么?
容嬷嬷道:“奴婢还不敢跟主子说呢,您也知道主子多要强,也请您装作不知罢,如常待她,这般,或许主子心里还宽慰些。”
郁宛唯有点头。
她抬脚朝微光中走去,那拉氏已经叙完寒温,“本宫这里不宜久留,你还是快些带永璂回去罢,仔细席上找寻起来。”
郁宛怕声音里有些异样,不敢多言,只勉强道:“娘娘还是得保重自身,十二阿哥等着您参加婚宴呢。”
那拉氏微微一笑,“自当如此。”
尽管她知道多半是等不到了,但她还是尽全力给永璂送去祝福。她是个不太尽责的额娘,但能生下永璂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事。
感谢上苍。
第192章 推销
临行前, 那拉氏给了永璂一个红封,里头有两枚金锞子,一个手制的平安符——快过年了, 除旧岁迎新春,本该是人人都有的祝愿, 她这翊坤宫虽贴不了春联, 但也不能让永璂空手而归,谁知道她这做额娘的还能陪永璂过几个新年呢?
那拉氏又对郁宛笑道:“永璂要说亲了, 论理, 我这当婆婆的也该送点见面礼, 但不祥之人的首饰恐嫌晦气,到时候就请妹妹帮我招待新福晋罢。”
郁宛心中分外难过, 但也只能勉力应承,皇帝连议婚之事都不让那拉氏知道, 可见到时不会许她露面的了。可身为母亲不能参加儿子的大婚, 叫人情何以堪?
她迟疑了一刹,想说是否再去求求情,那拉氏却平静地打断她,“贵妃切勿因我而逾越,你过得好,本宫在这里才能心安。”
她深深望了孩子一眼,“永璂我就交给你了,我知道此举对你十分不公, 但, 请你体谅一个做额娘的心情, 实在我也再无旁人可信赖。”
郁宛轻轻点头, “我答应您。”
那拉氏微笑起来, 朝她挥了挥手,苍白的肌肤可以清晰看见暗色的经络,“去罢,过个好年,别坏了兴致。”
郁宛没有再逗留,看着那拉氏坐回深青色的幔帐里,便牵着永璂的手离开。她们都不希望这次会面以伤感收束,不论如何,都得将最好的一面呈献给对方,这才是慈悲罢。
等到脚步声消失无踪,那拉氏才艰难地咳嗽起来,容嬷嬷赶紧将棉帕递过去,果然又是几滴猩红,叫她看着一阵心惊肉跳。
那拉氏却已经惯了,要她倒盏热茶来,又对她道:“等我离去,妆奁里那些首饰你们拿去分了吧,我知道你是不怕忌讳的。”
容嬷嬷含悲忍泪,“主子切莫说这种话,您还得长命百岁呢。”
那拉氏抬手给她擦掉眼泪,含笑道:“哭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她是活够了,自然得把一切都安顿好。奇怪的是,她本来以为心底该有怨恨的,然则胸中却是平静如水:死亡不一定能换来万岁爷对她的谅解,但至少能对永璂网开一面;至于她自身,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终于能卸下肩上重担,悠闲地去往来处。
那拉氏想起孝贤皇后离世时的模样,这个女人在她生命的后两年始终是愁苦而悲怆的,然而那一瞬,她在富察氏脸上见到许久未有过的笑容,原来是这种感觉。
她们都解脱了。
*
郁宛将永璂送回宫中,着意安慰了一番,思虑片刻后,又转道去了永寿宫里。
不知怎的,她觉得应该让皇贵妃知道这件事,就为了她跟那拉氏之间的恩怨——她不知魏佳氏如今对皇后作何感想,但至少皇后如今的境遇与她脱不了干系。
魏佳氏听后难免错愕,“痨症?怎么会这样?”
她知道那拉氏性子有多要强,即便如今形同被废,可也会坚强地活下去。无论何时,魏佳氏都没想过要她死,此前她希望那拉氏用余生来为曾经的过错忏悔,如今水落石出,魏佳氏自个儿反多了丝愧怍,对那拉氏的观感也愈发复杂。
郁宛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真如纯惠皇贵妃昔年那般,嫔妾也无话可说,但若是误会一场,嫔妾还是希望娘娘能施以援手。”
她自己虽然能请太医,可若不经魏佳氏允准,怕是太医们亦不敢到翊坤宫去。
魏佳氏沉默下来:“如今适逢年下,各处都是需要用人的时候,若动用当值的太医,难保不会惊动皇上。”
郁宛的心沉下去,虽然魏佳氏所言属实,皇帝只会盼着那拉氏早死,但,她总没法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