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炅洙说:“我在说你认为对的话,你知道这么想是对的,你只是不承认。”
别说了,够了,别说了。
这种只适合躺进被窝睡不着然后胡思乱想的废话有什么值得拿出来吹嘘的,我还觉得我做老大也是对的呢,我心里升起熟悉的烦躁,翻着白眼转过头,我要知道纪炅洙是这么无趣的人我早躲着他走了。
但纪炅洙没有再说,他似乎意识到我根本不会听这些话,于是他也无所谓把我拉回正道,他只是指了指我身后的那群人:“他们不是你的兄弟,你以后会懂的,然后,谢谢你。”
“谢我什么?”
“替阮厌说话。”纪炅洙给了意料之外的答案,“但我非常恶心你这种人,所以你不配别人说原谅。”
他说的是什么,我用得着别人原谅我?老子活得爽不就行了吗,可我非常生气,那种生气里藏着我不知道的心虚,以致于我都没有反驳他。
身后的人围过来,我拿球扔他们:“再提阮厌滚蛋!”
讲那么多,其实他们跟我的噩梦没有关系,我只是模糊地想起我昨天梦到了他们,多提一嘴而已。
但噩梦从那天开始。
往后很多次,我痛恨那天走出校门又惶恐着回望的自己,我恨那个乖乖回家,不知道为什么翻开课本的自己。
我恨那个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的自己。
我原本是可以固执地,一直朝着颓废又烂掉的未知走下去,无论后面等着我的是什么,可我半途而废了,我在离高考半年的时候,心血来潮地打开课本,盯着我根本学不会的字。
我恨。我太恨那个明明什么都听不懂,屁股就是钉在椅子上,没有逃课也没有睡着的,上了一整节课的自己。
……你可以把上面所有的恨替换成感激,它们可以同时存在。
我不明白。
我很多次都在自问,我在装什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烂透的人,早就堕落下去了,现在装好学生干什么。
我学那些知识干什么?
晚了,没用了,我去摸所谓知识的入门槛,但它们先告诉我我之前活得多差劲,那些,都是,错的。
人这辈子,最怕做不彻底的混蛋,和不纯粹的善人。
我两边都占。
我跟韩冰洁说了分手,但我没分干净,或者说,我分不掉。
韩冰洁不是那个韩冰洁了,虽然看不出区别,但她言语比原来恶毒,行为也比之前偏激,我跟她提分手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怨毒比不舍还要多,她说不行,我说我用不着你说不行,她说那我就像砍我爸爸那样砍死你。
她说的真平静,她完全没意识到这句话对我的影响。
她说,我们还是情侣吧,我们跟以前一样。
不一样。
都不一样了。
我被她亲亲热热地挽着手臂,而眼睛却盯着校门外面宽阔的街道,我想去外面。
我从未如此想。
我要转学,我想去一个不知道我的曾经,不知道我打过架揍过人,不知道我有那么傻叉人生的地方,我要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社交环境,转学是一个学生跟过去告别的最好方式,我可以装着从前都不存在。
……
然后?然后有一个女人,在我面前,跳楼死掉了。
她浑身抽搐着,她脑袋都是血,她问周驰,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粘稠的白色的脑浆从她破开的伤口里流出来,像无数蛆虫一样密密麻麻地爬满红色的地板,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暴突的眼珠越过惊叫和混乱,直直看向我。
我的噩梦。
无数次。
“就到这里吧。”我喘了口气,“我不想再提了,我已经忘掉了。”
心理医生说了句好,她把写满的病历本合上,给我开了一些常规药物,然后跟我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你已经恢复的很好了,别害怕。”
我只笑笑,我想老天说恶人有恶报,原来不是假的,为自己犯下的错事付出一辈子的代价,恐惧活着又想继续活着的,找不到目标的余生,才是我注定要走的路。
我能怪谁呢?
我谁也不怪。
我在幽长的走廊穿行,只有医生和护士出现,心理疾病的楼道比别的科室要安静许多,热闹是别人的,我不配拥有。
我走得很慢,我拒绝所有残存的情绪腐蚀我,我不能再回到过去。
“小纪医生。”
我听到后面有人说话:“真对不起,本来今天你应该休班的,但是这个病人情况很危险,我没办法……”
“没事。”
一种熟悉的让我浑身战栗的声音响起来。
“还要谢谢你敢让我这个临床经验不多的人主刀。”
我僵硬地转过头。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纪炅洙,我缺席了任何一场同学聚会,我无法接受那个中二但曾经呼风唤雨的自己被现实压的喘不过来气,还要暴露在公众视野,但真切地见到纪炅洙,剧烈的反差感还是砸得我头晕。
我们打过架。
我是一个有心理疾病的人。
而他,他不再是瘦脱相的小孩子模样,他的皮肉被岁月滋养得透润,他眉目间有着丰盈又俊俏的神气,他长高了不少,他退去了年少时期违和又突兀的偏僻,成熟和阴郁给他带来的,只是独特但不难接受的气韵。
他是医生,一个站在我面前,可以用命令语气的身份。
所以还是我要服他。
哪怕我不服。
他们还说了什么,我看着他走进了卫生间的外室,慢悠悠地打开水龙头,水柱在他手背上游走,而他外面是马上要落幕的夕阳,又暖又红,映在透明的玻璃窗上。
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这个场景。
回忆突然清晰了一瞬间,我站在桐庐中学的宿舍楼内,看着昏暗的两边都是宿舍门的走廊里,一个从来不在中午之外出现的少年,正穿着校服,在走廊的卫生间里搓洗着另一件校服。
他永远是这幅死人相,唇微抿着,低着头不太熟稔地揉搓校服上的圆珠笔渍,他窗外也是黄昏渐落,橘红色的光穿过窗户,照在他的头发上。
纪炅洙发现了我,问:“你有事?”
我吊儿郎当地倚着墙:“你这是给谁做苦力呢?”
“用你管?”他说,目光傲慢地瞥过来,“我不想跟你打架,滚远点。”
水声戛然而止,纪炅洙从卫生间里出来。
那一刻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预感,于是像很多年前一样,我跟着他出了内科楼,远远地跟着他,仿佛以前跟着那个臂弯上搭着洗干净的校服,默默往高二教学楼走的少年。
我看着他穿行过人间,穿过葱葱郁郁的树荫,穿行过他那孤单的落满了秋天叶子的青春。
然后。
然后,果然。
同样的人从高二的教学楼,从医院的门外匆匆跑出来,迎着最后的夕阳,轻巧地站在他面前。
那时我想,原来是阮厌。
现在我想,果然是阮厌。
她头发披下来,穿着一件粉白的短裙子,怀里抱着懒洋洋的猫,看见纪炅洙,弯着眼睛笑起来。
她会笑?
我第一次见她笑。
纪炅洙上前亲了她一口,然后接过猫,不知道说了什么,可他们看着都很开心,远不是当年抗拒别人靠近的刺猬模样。
我无法过去,他们是校园暴力的受害者,而我是施暴的人。
真讽刺啊,从来没有想过我还会遇到他们,那个不懂事的孩子第一次看见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告诉自己那是不应该的,可到底是哪里不应该呢?
他们一个是不爱说话的神经病,一个是校园暴力等着被拯救的弱者。
他们多般配。
原是他们才般配。
我看着他们面对面,黄昏完全溜走了,初夜在半隐半现的星群里露出一弯浅浅的月色,纪炅洙怀里的猫醒过来,喵呜几声,蹭了蹭他的脸。
他骨相优越,夜色也找不到缺点,而他一身让人不安的阴郁,已经完全被身边温温柔柔的女生掩盖住了。
阮厌揉了揉猫脑袋,亲亲热热地抱住纪炅洙的手臂,她并不是当初那个接过校服,小心翼翼跟对方说谢谢的阮厌了。
他们结婚了吗?
是啊,他们叫他“小纪医生”,叫她“小纪夫人”,他们被岁月修改了模样,如同我一样。
我们都不一样了。
但纪炅洙,我想,他可真他妈是人生赢家,走了我想走的路,睡了我想睡的人,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和我一样,看不见明天的坏小孩。
转眼,我继续烂着,他却上岸了。
我恍惚发现,在我逝者如斯的回忆里,属于我的画面如同陈旧的照片褪色,变成混沌的模糊的黑白,只有属于他们的那几段短暂的快闪,如同贴了箔的岩彩画,赋彩浓郁,金光熠熠。
好像我并不是我人生的主角。
我并不是我人生的主角,他们才是,我好像是围绕着主角走了几圈,在他们的故事里留下了几段剧情,剩下的就只有站在原地,旁观他们的成长。
只是我的底色,不甚光鲜罢了。
我才是真正的坏小孩,一个不用在意的路人甲,一个始终活在自己的圈子里,但圈子又只和主角沾边的旁观者。
重逢以来所有震惊,错愕,愧疚,好奇又拧巴的情绪像气球涨起来,又在难以言说的退意里泄气。
算了吧,我想,谁跟谁和解呢,他们才是真正释然的人,而释然前的岁月,我有什么资格问呢?
时光还是让所有变成了过去,捏出了一个可以跟残缺的自己告别的纪炅洙,和我即使重来也抓不住的阮厌。
而我呢,我只是个混蛋,以前是,以后也未必改。
我还得不上不下地活着,而那些还能被我记住的的回忆,最终也只能在躲避里如沙从指缝漏下去。
余下的——
我朝着与他们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余下的,我唯一确定的是,我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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