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炅洙反应了几秒,身子一松,这才发现不知第几次冷汗淋漓。
手心黏腻得紧,滑溜溜,纪炅洙就是不放。
头几天阮厌疼得厉害,睡觉翻身都要被疼醒,掉眼泪,因此纪炅洙一直抓着她的手睡,他本就失眠,这几天更是精力透支,好在今天休班。
说起来,阮厌恢复得不错,叁四天就不再喊着疼,馋阮清清做的龙井虾仁吃。
好了伤疤忘了疼,但既然有人宠着,骄纵也应该。
纪炅洙笑了声,然后扶着额头,他应该做了噩梦,但醒来已经不记得,这几天总是做噩梦,想来也只能是那天推门后,血流了满地……
睡不着了。
纪炅洙烦躁地抬起头,长吁一口气。
窗外月华如练叁千尺,星光好似闪烁的钻石铺在九天倒悬的银河上,天幕黑沉透亮,看不见一丝云彩,远处鳞次栉比,无数高楼如笋尖破土,灯红酒绿,川流不息,竟是难得好的夜景。
病房却黑,黑得像透不进光来。
纪炅洙攥着阮厌的手,越攥越紧,似乎下一刻她就要跑了,阮厌不太自在地哼了声,要挣扎,被纪炅洙捉住亲了口,直到此刻,后怕才消散些。
后面有人轻声走了进来:“小纪,还没睡?”
纪炅洙转过头:“刚刚醒了。”
他看见阮清清手里捏着一摞厚厚的手续单,犹豫一下还是开口:“北京ICU很吃钱,厌厌病情虽然稳定了,还离出院还有一阵子,您负担两个人的医药费估计吃不消,要不我……”
“用不着你的钱。”阮清清低着头,声音无尽地坠落,却又好像刑满释放,“我放弃了,明天转普通病房。”
纪炅洙眉心一跳,不再开口。
阮清清拎了件外套给他:“你要不去外面补一觉,不是明天还要去医院吗,厌厌这边我来看着。”
纪炅洙本想推脱,话滚到喉咙,又转了个弯,说了声好就摸黑往外走。
推开门,走廊灯光流水一样铺天盖地砸下来,仿佛从地狱一跃入天堂,纪炅洙小心翼翼关上门,蹲坐在门口,把头深深埋进去,几乎刹那,深稠的血液像蛇信子一般缠上他的回忆。
差一点。
强迫自己不去想的画面一旦重现,仿佛比被弄死的是他自己还要难受。
许是上天给的惩罚,就算阮厌被拐卖的那段时间,纪炅洙都没考虑过会失去她的可能,他从没规划这种可能,现在他好似被人打了一巴掌。
冷汗依旧在流,纪炅洙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但这不是犯病,他脑子清醒得很,且从未如此清醒过。
他站起来,朝着神经外科的病房走去,阮钊钊在那里。
神外不比普外病房,即使深夜也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呻吟碎且无力,已是疼到极致才会有的叫声。
ICU没有一个清醒的人,阮钊钊在最外面,深度昏迷,监护仪的线条微弱起伏,像是阮钊钊此刻的呼吸。
纪炅洙倚在他旁边的床柜上,不看阮钊钊,却是看着对面的墙,不轻不淡的:“我应该早点动手的。”
他很早就有想弄死阮钊钊的念头,早到地下赌场,看见他啐着要扇阮厌时。
但他犹豫了,他觉得要交给阮厌处理。
时光的相册在记忆里翻页,纪炅洙坐在警局里,不可置信却又无比清晰地记起监控模糊的侧脸,跟很久前,阮钊钊为了讹钱去医科院找他,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个中年人里的一张,完全重合。
几乎那一刻,他就明白为什么那两个人贩子都不用踩点,敢直接绑了阮厌就走。
可笑那时他还为了维护阮厌那点微末的血缘牵系,没有直接说。
但他吃了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像所有养虎为患的蠢人,到最后才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
“我有病。”纪炅洙微垂了眼,却又笑了,只是眸中冰冷,毫无笑意,他手从背后伸出,一路探往他的吸氧管,“想杀人,但没成功过,不知道这次要是成功,阎王那一笔,记的是功还是过。”
按住,拔掉,开始倒数。
床上的人出现非常明显的禁断反应,数字和波动的线条开始失控,纪炅洙一律无视,他目光瞥向室外的灯光,它们像冷水一样在他眼眸里暗了又明。
可呼吸系统,直接受控于脑干。
纪炅洙无声地勾了勾唇,将氧气管重新插回去,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叁,二,一。
监护仪突然毫无预警地响起来,尖锐的波动声惊醒了走廊路过的医护人员,他们跟面无表情的纪炅洙背道而驰,即使他们有着一样的职业和信念。
灯光似乎闪了一下。
纪炅洙停下来,有点错愕但不意外地,看着站在走廊尽头的阮厌,她好像刚刚路过,又仿佛早已等在这里。
刹那时间停止,周遭的混乱仿佛卡帧,来回的人影在狭窄的走廊逐渐虚化,只有站在光明下的少年,看着隐秘在黑暗里的小姑娘,暗流涌动又心照不宣,模糊着黑和白的界限。
“看我干嘛。”阮厌转过身,瞳仁又在他身上聚焦,“累了,扶我回去。”
世界倏忽喧闹,天花板的灯映着流动的星波。
窗外层台累榭,金碧辉煌,月色依旧温柔澄澈,街道上络绎不绝又各不相干的车在飞驰,没人在浩瀚宇宙下,在乎微不足道的生死。
所以,现在。
她的苦难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