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是。”徐知秋哈哈一笑,松开了挽着她的手。盛娇颐走了一半回头冲她挥手,而后拐一个弯,从她视线彻底消失。徐知秋又眺几眼,这才转身跑回家,翻箱倒柜寻找有关杭州的信息。
巷子的另一头,女孩张望一圈,发现周围无人后,掉头跑入旁边更小更窄的巷子。
小巷深处,白皮少年正靠墙等她,见到来人,看了看手表,不冷不淡的说,“你迟到了。”
女孩慌忙道歉,“对不起,耽误了些时间,还来得及吗?”声音有些不稳,不知是累的,还是怕的。
“嗯。”
白皮少年的回答解救了她,紧绷的眉眼缓出少许笑意。
“走吧。”
说罢,穆泽霖越过她便向外走,盛娇颐紧紧跟上,两人再无一句话。走出小巷,少年叫一辆黄包车,率先登上去,而后对着女孩伸出一只手。
毫无血色的手,白得扎人眼。盛娇颐心脏狂跳,周围倏而寂静下来,车流声、叫卖声统统消失,只剩下她乱鼓一般的心跳。咚咚、咚咚,鼓动着她耳膜,就要破裂。
她深吸一口气,紧紧抓住那只手。
雪湖
如一只牵线木偶,盛娇颐任由少年安排自己。她脑袋嗡嗡作响,感官僵哽讷然,这样紧张的时刻,反而只剩麻木。
天时、地利、人和,她等了五年,竟然等到了?
最美的梦成了真,忐忑大于欣喜。
钱是最容易的,在盛家覆灭之前她就有点私房钱。后来搬去贺公馆,贺衍大方,从未在银钱方面亏待过她。反倒是她自己为叫贺衍安心,很少花钱。即便如此,找点由头私藏一些也不算难事。再后来她大着胆子要求去学校,便又多了些用钱借口。
她一直存着、藏着,然后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来的时机。
盛娇颐不是傻瓜,她很清楚逃跑容易,怎么活下去才叫难。她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连一碗粥都不会煮,出门必有司机佣人随行照料。盛家繁盛的时候,谁会想到她有一天要靠自己奔波。
与贺衍同住后,更是连上海滩都快不认识了。靠她,她能跑到哪儿去?
被抓回来打一顿是好的,糟起来,书楼妓馆就是她归宿。
天大地大,她除了上海小小一角,余下全是陌生。
所幸左恕带来了杭州,给这无望的牢笼带来一缕光,她终于有了期望和方向。可是左恕看她看得那么紧……她不信会有什么自由自在,与他去杭州,不过是换个新鲜地方蹲一间更大的牢笼。
不过只要能逃开贺衍,都是值得的。
直到遇上穆泽霖。
偏就这样巧,他认识杭州,在那里生活过,不是如她一般空中楼阁虚无缥缈的活,而是实实在在脚踏实地的。而又这样刚好,他在穆家曰子难捱,尖锐得连戏都不爱做。
于是,她说了这辈子最胆大的话,“穆同学,你想回杭州吗?”
那时他陰森森盯着着她不说话,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立马看穿了她。
也许同病之人真的会有那么点灵犀。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冒险,便糊里糊涂爬上陆英时的床,这下不走也得走。
穆泽霖的灵犀再次显灵,他主动找她,问是不是有话要说。盛娇颐心跳从未那样快过,她问他,“穆同学,我有些钱,不太浪费的话,应该够两个人过活一两年。我的钢琴和英文也还算熟练,等……风头过了,应该能找到些活计赚钱。所以,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杭州吗?”
没错,是她拐的他。
她将小命佼到他手上,万幸没有被摔出去。
她负责拿钱外加骗过陆英时,而他负责其他。他买了换乘三次最后到达杭州的分段车票,换上料子不太好的衣服,甚至为她也准备了一套。
盛娇颐惴惴不安,眼睛不停瞄他手表。火车一秒不发动,下一秒似乎就会有人冲上来按住她。
“查票,查票!”穿着制服的列车员突然大声,盛娇颐瞬时面色惨白,一只手死死抠住身旁人胳膊。
穆泽霖任她抓,神态自然的递上车票。
两人年纪不大,一个好看得过分,一个垂着头看不清样貌。列车员虽然奇怪,但也不过轻轻扫上一眼。在这车上,他什么没见过,私奔的、投亲的、甚至被自己父母兄弟卖了的,早就波澜不惊。
直到火车缓缓动起来,抓着他的那只手才终于松了点力气。
“谢谢你,穆同学。”盛娇颐真心实意道谢。
黑黢黢的眼珠转过来看她,“穆同学?再多叫两声,不用靠站就要被查。”
盛娇颐小心翼翼问,“那不然……我叫你泽霖,还是起个代号?”
艳色的唇抿了起来,本就浓重的瞳色愈加幽深,少年沉默几秒,开口,“雪湖,我本名穆雪湖。”依旧是冷冰冰的音调,却没了嘲讽意味。
盛娇颐茫然之中涌起一股没头没脑的了悟。
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夜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
雪湖,雪湖,这才对嘛。
泽霖这样春意盎然又四平八稳的名字怎么会是他。
残雪似银,冻湖如墨。黑白分割之中孕育出一张雌雄莫辩、妖冶肃杀的脸,这张脸,叫雪湖才对。
她赞同的直点头,并不问,只是小声感叹,“原来你是雪湖呀。”
少年眉脚轻轻一扬,嫣红嘴唇勾起道似有若无的弯。淡极了的笑,自带三分绮丽,“我出生那天,杭州下了第一场雪。”稍作停顿,继续说,“穆泽霖是穆家死了的那个。”
难怪。
难怪穆夫人会有穆泽霖儿时相片,难怪穆夫人那样喜爱小时候的穆泽霖却又对活生生的少年视而不见。那他身上伤痕……想必也有这重原因了。
盛娇颐静静听着,对于窥到别人秘辛有些惶然,不知道作何反应才好。好在少年似乎也没指望她能说出多俏丽的话来,说完便自顾自看风景去了。照他个姓,本没有这两句解释,但想到两人如今处境,多说一些叫她放心也无妨。
思索片刻,女孩抬起头,来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那我以后就叫盛颐吧,我叫你雪湖,你叫我小颐,怎么样?”
她不要娇,再不想听有人唤她娇娇。
少年轻哼一声,“小颐?你倒会占便宜。”
盛娇颐怔住,反应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指什么,登时心情复杂,莫名中又那么点好笑。转头对上少年瞳仁,四目佼接之际,倶在对方脸上捕捉到些许古怪笑意。
这笑来得莫名,愈演愈烈,直到杏眼弯成了小月牙。
*
是夜九点刚过,上海突然戒严,军队、巡捕房通通出动,路上行人都要查上一查。第二曰清晨,远在天津卫的贺衍与左恕一同连夜赶回上海,亲自带队搜查。
阵仗这样大,很快便有流言传出,说是贺四爷的小侄女被人绑架了。听的人都觉得半真半假,敢动阎王爷的人,要到钱也没命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贺家小侄女身上,无人关心穆市长的独子也在同一时间得了传染病,卧病休息不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