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长身而起,向曹操和在座诸位臣僚深深躬身环施一礼,面色平和地说道:“孔某今日因酒失态,有失君子温润清和之风,让丞相大人与诸君见笑了。孔某不胜惶恐,就此恭辞而去,还望丞相大人与诸君海涵。”
说罢,他缓步便往棚堂大门口处走去。身后,留下了一片长长的莫名的沉寂。
刚走到棚堂门口,他腰间系着的丹鹤形羊脂玉佩突然掉落在地,“叮当”一响,顿时摔得碎成了数块。
坐在左侧席间的散骑常侍贾诩微微皱了皱眉,终是按捺不住,缓声道:“孔大夫,您可要小心一些,您的玉佩碎了!”
孔融闻言,即将迈出堂门的脚步倏地一定。他站在那里静了片刻,一直未曾回头,面庞朝外远眺着,只是沉沉地答道:“吾之佩玉虽清脆易碎,而终不可改其白;他山之石虽坚刚耐磨,而终不得玉之质!”
“哦?”贾诩双眉向上一挑,脸颊却慢慢地有些火辣辣地热了。他知道这是孔融在隐隐讥刺自己“五姓家奴”、臣节不终的过去,心头暗暗一怒。于是,他把眼神斜斜地往曹操那里一投,悠悠叹了一口气:“再好的玉,若是不能为人所佩,碎了倒是它的一种解脱。既不能佩,亦不能碎——那便只能做宗庙里祭祀之用的瑚琏之器了!”
“不错,不错。此正吾心之所愿也!”孔融听罢,哈哈一笑,不再作答,袍袖一拂,径自去了。
他刚一出门,荀彧面色一正,便向贾诩徐徐责道:“贾君,您这话可有些失之于薄了……”
贾诩拿眼远远地瞧着曹操,口里却向荀彧呵呵笑道:“荀令君别太当真了,贾某刚才只是顺着孔大夫他自己的话就玉论玉而已。”
曹操的目光与他的眼神在半空中略一对接,遂又彼此移了开去。他满脸沉郁,一直用手抚着须髯,只向贾诩默默颔首不语。
司马懿在长席下首听着贾诩这几番似咸非咸似淡非淡的话,额角冷汗涔涔而下。久闻这个“谋略鬼才”贾诩诡计多端、机深刺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竟于不动声色之际已将凛凛白刃悬于孔融项上,这一份阴深刁辣当真令人不寒而栗。这丞相府中,委实是高手如云、俊才如星,自己要认真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呐。
荀彧也察觉到曹操表情有些不太对头,于是双手一拱,向曹操肃然进言道:“丞相大人,孔大夫言辞虽有差池,还望您多多海涵。当年孔大夫进直言谏于大将军何进,丞相大人所亲见也。何进当时起了妄诛之念,荀某曾出言劝谏‘孔君有高德重名于天下,将军若有意造怨于此人,则四方之士知之无不引领而去矣。莫如因而礼之,可以示广于海内。’以何进之粗愚庸劣,其时终能释怀而礼敬孔大夫,何况丞相大人之恢宏宽容、渊深海阔乎?荀某今日仍以当日之谏言复进于丞相大人,还请丞相大人嘉纳!”
曹操听了,神情微微一怔,侧头瞧了荀彧片刻,才哈哈笑道:“令君大人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孔大夫刚才的诤言与指教乃是本相之‘苦口良药’,本相谢之尚且不及,岂有他念?您多虑了……”
他这么一说,全场紧张而压抑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荀彧似信非信地注视了曹操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盯向坐在自己身侧的郗虑,意味深长地说道:“既是如此,荀某就代孔大夫谢过曹丞相的宽容海涵之恩了……郗君,你熟读经书,应该知道《黄石公·三略》里有‘伤贤者,殃及三世’这么一句话吧?”
“唔……令君大人说得是,说得是。”郗虑脸上不知怎的涨成了一片酱紫色,急忙举杯向荀彧敬来,借势把话岔了开去,“来,来,来,郗某为令君大人的抚和群臣、宁一众心的无言之功敬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