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莫非忘了?杨修乃是丞相大人当年的死敌袁术的外甥,又是大汉骨鲠之臣杨彪的儿子!杨彪在当今朝中,可是汉室力量的头面人物啊!而魏汉之争,将来势不可免。杨修一向以孝德闻名于天下,万一到了魏汉交争的紧要关头,难保他不倒向其父,倒向汉室。”贾诩仍然不紧不慢而又步步逼近地论述下去,“若是常人有这样复杂、微妙的身份,是死活也不会插手魏国世子立嗣之争的。但是,丞相自己应该清楚,如今丞相府里为了平原侯立嗣东奔西走,上蹿下跳,在这场世子嗣位之争中卷入最深的恰恰是这个杨修!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他却一直都是乐此不疲!请问丞相,杨修这一切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何居心?他若得志之后,将置平原侯于何地?又将置五官中郎将于何地?”
曹操听罢,沉吟半晌,脸色渐渐变得沉郁起来。他忽一抬头,目光如电,逼视着贾诩,冷然说道:“本相也知道贾大夫一向与杨太尉不和,今日何至于在本相面前直斥其子,近乎中伤?为公乎?为私乎?”
贾诩一听,表情极其诧异,直直地正视着曹操的双眼,好似听错了话一般,十分惊疑。隔了片刻,他突然仰天一阵大笑,笑声震耳。曹操也不动怒,待他笑罢,才开口问道:“贾大夫何故大笑?”
贾诩脸色一正,缓缓说道:“老臣笑丞相太过聪明。老臣剖心告以实情,而丞相却似当年官渡之战待许攸一般待老臣不诚不实!”
一提起当年官渡之战许攸一事,曹操不禁脸色微红。原来当年河北名士许攸为袁绍所忌,便前来投奔曹操。他来到曹操军中之前,已为曹军筹划好奇袭袁绍粮仓之计,便问曹操:“军中有粮多少?”曹操答道:“可支全军半年之急。”许攸摇头不信。曹操又答:“可支三月。”许攸摇头还是不信,曹操再答:“可支一月。”许攸怒道:“在下舍身相投,而阁下却待之不诚。在下就此告退。”扭头便走。曹操急忙拉住他,道:“军中之粮,实可支半月。”许攸叹道:“你何必瞒我?军中已无七日之粮。我正有一良策相献,解全军之急耳!你若瞒我,岂不误了大事?”曹操这才惭愧致歉。此事之后,曹操引以为戒,立誓以光明正大,磊落豁达之气度待天下贤士。今日贾诩重提此事以讽刺曹操,他不禁有些自惭,沉默片刻,仍是冷冷问:“前些日子杨彪上奏要逼你逊位还乡,今天你就到本相面前状告其子,这让本相如何不生疑虑之心?”
贾诩正色道:“丞相应知,老臣与杨彪素无私怨。杨彪之所以恨老臣,乃是因为老臣当年突发奇计扰乱汉室。然而,当年老臣若未扰乱汉室,天子便不会流离失所;天子若未流离失所,丞相又焉能有后来迎天子入许都之义举?丞相若未迎得天子入许都,又怎能实施‘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大略?不凭这‘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大略,丞相焉能尽收四海之心而灭袁绍,除袁术,戮吕布,平荆州,成就了今日这般辉煌的霸业?老臣实有负于汉,却有功于魏。以丞相之英明睿智,岂会看不出这其中的玄机?杨彪之忌我,实则是忌丞相也。他忌我越深,便是忌丞相越深。正因如此,其子杨修才不可插手魏国世子立嗣之争。而平原侯若稍有明智,便不应该与他们搅在一起。如今,平原侯既与杨修等汉室遗少的关系如此密切,他日若继承丞相大位之后,能摆脱得了这些人的牵制而践行丞相您代汉而立的大志吗?”
听罢此言,曹操脸色一沉,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贾诩见状,也不再多言,静静地等着他发话。许久,曹操才一脸疲惫地开了口,声音涩涩地:“继续说下去。”
“而且,老臣认为,如果世子之位可以用阴谋诡计,结党营私这样的手段得来,丞相又将如何垂训自己的后世子孙?恐怕将来魏国每一代立嗣,都会在手足相残,血雨腥风的悲剧中度过——这岂是丞相心中所愿?”贾诩平平静静说道,“丞相身为魏室开国之祖,自当谨慎立法,小心行事,岂可亲手为后人创这样一个影响极其恶劣的先例?”
曹操沉默片刻,肃然道:“本相未料到贾大夫一介谋略之士,竟也能讲出这番足为万世大法的金玉良言。本相今日受教了!”
“丞相如今之计,只有公开明令立五官中郎将为世子,同时严惩那些构乱谋私的奸人,迅速稳定朝中大局,平息群臣狐疑之情,这才是上上之策!”贾诩继续说道,“待到合适时机,丞相可将诸子召集一室,刻下金字誓言于传国玉符,共誓兄弟同心共创魏业,若有违逆者,天下共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