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珍心道,这自然是不如何。你打包票,我能信么。
她朝立在对面的男人看去,吴敬颐已经直起腰板,单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右手手肘搁在桌面上,指节在上面咚咚的敲了两下,眉心略略皱着,公事公办道:“我很有诚意,合同已经准备好,你可以拿回去看。”
曼珍走上前,从他的指尖中接过合同,同样是公事公办的点一点头,应承着好。她从华文印刷大楼里出来,凉风从侧面扑过来,曼珍将飘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张叔已经把汽车开到门口等候,小环跳下来给她拉车门:“小姐,到底怎么回事呀?”
曼珍刚刚冲胸而出的愤怒也就慢慢的飘走了,她在想,这件事的确是从方方面面来讲,对金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唯独一点,金来顺纱厂,于她于爸爸的意义难以用言语形容。如果苏亦清没有事,他会怎么说?
金曼珍的僵持和固执,在唐会长看来就是顽固不化,不懂变通,甚至是痴傻,在吴敬颐看来,却是意料之中。
又三天过去,一辆闪亮的黑色专车跑到商贸大厦底下停着,曼珍才从办公室出来,便听到有人喊金小姐。徐国文穿一件湖褚的长袍朝她招手,曼珍认得他,当初在金来顺纱厂,就是这人带头闹事。她对此人印象非常不好,徐国文却是长进了不少,少了愤青土匪式的做派多了礼貌客套:“以前是我冲动不懂事,望您原谅我以前的错。今天是我们吴先生邀您吃饭,聊一聊合同的事情,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曼珍怎么会没有时间,这次谈话已经必不可免,一大早的,旧债主纷纷找上门来要债,银行也打来电话要她还贷,债务像高原雪山一样兜头压下。除非她一心抱着纱厂去死,或者带爸爸远遁天涯海角,那么她唯一的选择,就是上车去见那个人。
车子驶入租界,在湖边一处幽深的花园洋房外停下。四五个穿着短款燕尾服的西式服务生,像是接龙一样,把大圆盘子装的餐点送进大厅。徐国文请她进,曼珍好歹松一口气,旁边有人不断走动,她多少放心一些。
长条形的餐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佳肴,中间搁一只鎏金的白色三叉烛台,旁边放一只大肚瓶,上面插着饱满芬芳的绣球花。空气里隐隐有香氛的味道。
徐国文打了个响指,不相干的人都退了出去,他弯腰笑一笑:“您且先等一等,他也是刚回来,正在楼上换衣服。”说着,他自己也走了。
四下无人,曼珍并拢双膝身体前倾着坐在靠背椅上,不知为什么越来越紧张,紧张到她需要自己倒酒,非得把酒精灌进体内搅一搅。她现在是越来越爱喝酒了,把餐前酒当白开水,咕噜噜的让酒精滚入滚烫的肺部。正当要倒第三杯时,一条长手臂从后伸出来抓住酒杯,白袖子挽到小臂处,小臂上分布着肌肉和青色的筋络,吴敬颐的声音从后耳处喷来:“多久没见,你就染了恶习。”
他抽走了酒杯坐到对面,很不怕冷的只穿一件无领的绸料衬衫,下面也是褚纱的长裤,还有些氤氲的热气从身上飘出来,两腿一交叠,他便仰头把曼珍的酒给喝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