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以后醇王府静静悄悄,不闻一点声音,载潋才从额娘的暖阁里用完晚膳回来,此时正被静心和瑛隐两个人左右搀着往回走。
夜里的凉风卷着树梢上落下的细雨,直往载潋的衣领里面灌,她不自觉得打了个冷颤,呼出一口气来,就看着一团白雾在眼前消散如烟。
初春的节气乍暖还寒,太平湖面上的冰才融化,气候就又被一场春雨带回了寒冬。载潋用手背擦去了落在脸上的水珠,她只感觉今夜里冷得像冬天,风裹着水珠落在脸上的感觉,竟像是冬天里的冰珠子划在脸上一样疼。
静心才搀着载潋跨过涟漪殿外面的第一道门槛,载潋便转身对静心道,“姑姑你回去歇着吧,我自己能回去。”
静心是载潋从小的教引姑姑,向来对载潋严厉,现在看她伤了脚还逞强,便厉声呵道,“格格闹什么啊?福晋才刚吩咐了,要奴才们好好看护着您,这才从福晋那儿回来,您就又不听话了!”
静心话毕便继续上前来伸手要搀载潋,而载潋躲着她却向后跳了两步,她想起方才席间额娘和阿玛的话来,心里已是烦乱得很,此时忍不住对静心发火,“我都说了我可以!你看见了吗?我自己能走!你能不能别到哪儿都跟着我?!”
静心见载潋发了火,也不敢再接着顶撞她,只得一个人站在涟漪殿外第一道垂花门下看着她,见她一步一步坡着脚终于走回到暖阁里,才长出了一口气,转身回自己房里。
静心掀开门帘见房里灯火正浓,李妈妈就坐在西屋的窗下绣着女红,便走进去轻声笑问,“妈妈怎么还没休息?”李妈妈听得是静心的声音,缓缓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与绸面,抬起头来笑道,“潋儿又闹脾气了吧?”
静心感叹李妈妈对载潋的了解,不禁一个劲点头,道,“妈妈都猜到了?”
李妈妈只是点一点头,便转头望向窗外时隐时现的月色,她感怀今日的月色与载潋被抱进醇王府那夜是何其相似,可那个夜晚已然是十余年前的过往了。
静心仍旧愣愣地站在李妈妈的面前,她低头瞧了瞧李妈妈正绣的绸面,见是一对正戏水的鸳鸯,便开口问道,“妈妈,格格到底为什么事不高兴呀?”
李妈妈只是笑了笑,她想到方才席间福晋一个劲儿和载潋兄妹几个夸载泽,叫载潋病好了就亲自去载泽府上去道谢,还劝载潋以后少出府乱跑,免得又惹王爷生气,就已经能猜到大概了。
李妈妈拾起了绸面继续绣,她温蔼地笑了笑,只是低着头对静心道了句,“女孩子大了,有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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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拖着隐隐作痛的右脚,费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走回到自己的床边,她来不及好好将脚上的棉布鞋脱了,便在黑暗里趴在床上摸索。
直到她终于摸到了那枚装着自己和皇上合影的荷包,才如释重负地释然笑起来,她挪着步子去点了蜡烛,便坐在烛灯旁一个人捧着照片看。
载潋不自觉地笑着,她望着照片上的那个被定格瞬间,竟觉得自己走过的生命都好短,只是那个瞬间却又好长,长到让她可以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那天照在脸上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的阳光。
载潋只感觉眼底发酸,正怔怔望着照片时,忽感觉一滴眼泪正巧落在照片上,她忙用袖口擦干净了照片,又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收回到自己的荷包里。
载潋坐在窗边的榻上,毫无睡意,她脑海里满满得全是今日额娘说过的话,“潋儿啊,以后别再乱跑了,别再惹阿玛生气了啊…额娘也担心你。”
那个时候载沣坐在一旁不说话,载洵正忙着品尝额娘小厨房做的美味,只有载涛笑呵呵地问额娘道,“额娘,您不让潋儿出府走动,那她怎么去载泽府上谢人家来探病啊?”
载潋以为额娘听了载涛的话就会打消了让她去给载泽道谢的想法,心想载涛总算要帮自己一次忙了,因为她打心里不想去载泽府上道谢,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载泽的情意。
载潋还在心里暗暗高兴,却见额娘夹了一筷子桂鱼放在载洵碟子里,又转头对载涛笑道,“载泽府上还是要去的,额娘愿意潋儿多和载泽走动走动。”
婉贞福晋对载涛说到此处,又收起了笑意,转头来对载潋正色道,“不过外面人多眼杂,至于其他的人,潋儿你就少见吧。”
载潋一听心里就着起了急,被载涛这么一问,那自己以后岂不是除了载泽就谁也见不了了吗?!额娘这算是什么意思啊?
载潋在心里暗骂载涛一天天就想着坑自己,连在额娘面前也不肯作罢。载潋心里气不过,嘴上却什么也不敢说,毕竟自己前天才惹了阿玛生气,现在阿玛才消了气,这几天最好什么也别说。
载潋看见载涛冲着自己笑,便气哼哼地低头继续吃饭,两个人就这样僵着,直到现在夜已经深了。
其实在载潋心里,她也不再奢求见到谁,她只是还放不下皇上而已,她还幻想着自己能像从前一样,跟在他身后堆雪人,跟在他身后无虑无虑地跑。
被阿玛责骂了以后的载潋特别清醒,她知道自己不该再见皇上,也知道不再见他才是真正为他好,可她就是忍不住要去想,每当想起自己和皇上住在一起的那段时光,载潋都觉得,这世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载潋也觉得幸运,庆幸自己手里还有一张和皇上的合影,让她能在思念的时候看上一眼,她就觉得一切都足够满足了。
载潋此时才缓缓将思绪从今晚的席间收了回来,她虽然仍旧毫无睡意,却也不得不睡了,她用梳子将身后的长发梳直,便探过身去将烛灯吹熄了,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床边。
夜仍旧寒冷而寂静,载潋手里捧着那枚已经被子攥热了的荷包,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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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朦朦胧胧间感觉自己就要睡着了,却突然听到暖阁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困倦地坐起身来,望向窗外,见一列王府里的丫鬟们打着明晃晃的大红灯笼,顺着回廊一路小跑到她的院里。
载潋刚想下地去穿上自己的一双棉布鞋,却已看见静心和瑛隐急匆匆地推开暖阁大门跑了进来,静心见到载潋仍未行礼,便已脱口道,“格格您快点儿去前院里吧!皇上派了宫里的谙达来传口谕!王爷福晋还有三位少爷都过去了!”
载潋一听到“皇上”二字,瞬时觉得清醒了过来,心里翻滚的兴奋让她不能再慢悠悠地穿衣,她匆忙套上脚上的棉布鞋,站起身来就向外跑。
载潋一时激动,早已忘了脚上还有伤,她才跑了一步,就疼得脚下一软,险些又摔倒了。瑛隐眼疾手快地上前来扶住了载潋,忙嘱咐道,“格格您这伤没好呢,别着急!”
载潋此时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她搀住了瑛隐的手,只说了两个字,“快!快!…”
载潋满心想的都是皇上的口谕,纵然她不奢望口谕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却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去见皇上身边的人,想听皇上最近的消息。
载潋到前殿时王府里的其余人都已到齐了,此时正恭恭敬敬地跪倒在殿中,等待王商传皇上的口谕。
静心和瑛隐只能送载潋到殿门外,便颔首跪倒在了殿外的回廊上。载潋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到自己三个哥哥的身后,一言不发地跪倒在载涛的身后,等着王商传皇上口谕。
载潋只以为皇上要给阿玛传什么有关修园子的话来,此时她正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忽感觉有人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载潋悄悄抬头,竟看见王商就站在自己跟前,王商弯下腰来忙将载潋扶了起来,赔笑道,“格格,您快起来吧!您脚上的伤没好,皇上吩咐不用跪了。”
此时载潋颇有些无措,她起身后忙颔首谢恩道,“奴才谢过皇上恩典。”而后载潋便退后了一步,颔首等待王商说正事。
谁知王商只是从衣袖中掏出两瓶棕褐色的药瓶来,亲自交到了载潋的手上,笑道,“格格,皇上吩咐奴才亲自交到您手里的,这药是给您治脚上的伤的!”
载潋呆愣愣地望着王商递过来的药瓶,一时间完全不知所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上竟在关心着自己的脚伤,她接过药瓶后便又忙着跪倒谢恩道,“奴才载潋,跪谢皇上恩赏!”
王商又忙上前去把载潋扶起来,才传载湉最后让他传的口谕,王商站直了身子,清了清喉咙,才朗声道,“皇上口谕,‘让载潋伤好后就进宫来给朕请安,告诉她,朕挂念得很。’钦此。”
王商一字不敢差地给载潋传完了皇上的口谕,才如释重负地赶忙将醇亲王奕譞和婉贞福晋扶了起来,又问起王爷与福晋的身体状况。
载沣领着自己两个弟弟也跟在阿玛额娘的身后站起了身,他一直一言不发,他知道那天自己领着载潋匆匆而别,皇上一定疑心原因,只是他怕再留下去,载潋的情绪就会被皇上看得一清二楚。
到那个时候,谁又能收场呢?
可载沣也实在没有想到,皇上会传这样的口谕来府上,他了解载潋的心事,更知道这样的口谕会在她的心湖上掀起难以平静的惊涛骇浪来。
载潋此时正一动不动地捧着手里的药瓶,她站在最后,望着昏黄灯下阿玛额娘逐渐模糊的身影,耳畔传来的声音也愈发不真实起来。
载潋从王商传来的口谕里仿佛就能感受到皇上那一颗急切又真挚的心,可此时的她却又忍不住地难过,因为她本来才刚刚学着安静,学着清醒,就又被皇上一番话将心里的伤刺得生疼。
载潋低着头不知自己该要说些什么,就又听王商笑盈盈的声音传来道,“格格,赶明儿您脚好些了,就进宫给皇上请个安吧,皇上记挂得很!……另外珍主子托您洗出来的照片,您也好还给珍主子了。”
载潋此时才想到珍嫔的照片还在自己手上,便忙对王商道,“麻烦谙达回去转告皇上,就说奴才谢皇上记挂,一定进宫去给皇上请安!珍主子的照片也会一块儿带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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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得了皇上的恩赏,依照规矩必须至养心殿面谢皇上恩典,若皇上不愿见她,她也必须到养心门外去给皇上磕了头谢恩才行。
醇亲王纵然心中万千不愿也不能说一句不许,这回不同于之前,因为是皇上先赏了东西下来,载潋才必须要进宫的,面谢圣恩的规矩谁也不能破例。
次日载潋终于又坐在铜镜前,等着静心来给自己梳入宫需梳的发髻,她望着铜镜中不发一言的自己,不知为何竟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她的思念明明无处安放,却又惧怕再见到那个人,载潋只怕他的再次出现又会给她幻想,扰乱自己已趋向于平静的心境。
梳妆更衣毕的载潋顶着太阳尚未初生时的寒冷便出了府门,载沣送载潋出了府门,看着她登了马车,才道了一句,“妹妹谢了恩就早些回来。”
载潋将掀着马车帘子的手缓缓放下来,转头望着一脸担忧望着自己的载沣,心里也顿时升腾起万般不忍,先前是自己的任性连累了载沣一起受罚,今日又是自己害他担心。
载潋为了宽慰载沣,便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来,笑道,“哥哥放心吧!潋儿心里都明白,谢了恩就回来。”
载潋说完后,忍着眼里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头也不回地坐进了马车。她不敢再看载沣来送自己的眼神,恐怕自己还未面圣,就哭得像个泪人儿。
车夫驾起马车后,载潋才稍稍掀了帘子起来向外看,见马车外细雨淋漓,从未停过,此时在太平湖畔上落下点点波澜。
清晨的寒冷尚未驱散,细雨就将更刺骨的寒冷布满了人间,载潋紧了紧自己领口边的衣裳,却仍旧感觉冷风一股一股往衣服里灌。
载潋探头望向前方,只见马车前挂着的“醇”字大灯笼在黑暗中格外刺眼,街旁人们的目光追着那只灯笼走,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将目光收回来。
马车到东华门时,雨势渐大,载潋独自撑了伞走下马车来,只听得雨珠迸溅在伞面上飒飒地响着,静心上前来用巾绢给载潋擦净了脸上的雨水,而后笑道,“格格今儿怎么了,怎么闷闷不乐的?”
载潋看了静心一眼,怕她又担心自己,便道,“没事儿,没睡醒罢了。”
载潋站在东华门外等着来引路的小太监来,已经被愈下愈大的雨水溅湿了衣摆,她让静心替自己拿着手里的伞,方想低下头去擦干净旗裙边的雨水,忽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笑道,“潋儿?你怎么在这儿?今儿也进宫给太后请安吗?”
载潋下意识地抬起头去看,竟看见载泽和载振还有另外一个相貌英俊的少年缓缓走来,载潋缓缓福了身见礼道,“见过泽公,见过振贝子。”
载泽和载振拱手回了礼,载振便引身边的少年给载潋认识,道,“潋儿,他是我胞弟,名叫载扶,你们二人今日第一次见面,日后就认识了!”
载潋面无表情又福了身,载扶也忙着回礼,而后载泽才上前一步来关怀载潋道,“潋儿你脚上的伤好些了吗?怎么就急着进宫了?”
载潋抬头望了望载泽,见他此时为了站在自己跟前,也没有撑伞,额头上全被雨水打湿了,便忍不住抬起手去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水,而后轻声道,“皇上赏了我两瓶治扭伤的药,我今儿进宫谢恩的,而且我还得给珍主子送洗好的照片去。”
载泽此时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看着载潋抬起来给自己擦雨水的手,他怔怔望着载潋的手,最后又望着载潋的脸,最后只道了一句,“潋儿,你该多穿点儿。”
载潋轻笑了一声,收回自己的手来,笑道,“不碍事,我谢了恩就回府了!”
此时载振站在载泽身后看他们二人熟络得很的样子,不禁也上前一步来对载潋道,“诶潋儿,你别光顾着和载泽说话啊,看见我像是没看见似的!”
载潋向来对庆邸的载振印象不好,此时也只是礼貌地笑了笑,道,“潋儿等着进宫给皇上请安,没顾上和贝子说话,还请别见怪了。”
载振一向心思浮躁,最喜欢年轻灵气的小姑娘,自从见过了载潋,总存了一份不甘心又觊觎的心思,此时便上前来挤走了载泽,对载潋坏笑道,“谢了恩别着急回府去了,去我们庆王府听戏去吧,再尝尝我们庆王府的手艺!怎么样?”
载潋想起自己走前载沣的嘱咐,便向后退了半步,福了个身婉拒道,“谢谢振贝子的好意了,只是潋儿走前哥哥们嘱咐了,要我谢了恩就赶快回去,就不去庆王府了。”
载潋说至此处,来给载潋引路的小太监终于顶着大雨跑了出来,雨声大作,载潋听不清载振又说了什么,便匆忙跟着小太监进了宫。
载潋走了后载振还气鼓鼓地望着她走远的方向,载泽拱了拱他笑道,“想什么呢啊?”载振只“哼”了一声,而后极为愤懑不服气地嚷道,“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小丫头,被过继到醇王府上就真当自己是皇上的妹妹了!架子比醇亲王还大!”
载泽一听载振的话,慌忙制止他道,“载振!你说什么呢!”
载振仍旧不服气,又开口骂道,“就为了她,载涛上次还拿出太后来压我!我载振哪儿受过这样的气啊?!我能看得上眼,是给她脸面了,真不识抬举!”
载泽听到载振这样说载潋,瞬时气得头昏脑涨,厉声呵斥载振道,“你简直放肆!潋儿是咱们同族的妹妹,你怎么能说话这么粗鲁?当年是老佛爷懿旨让她过继到醇王府的,你还有异议了不成?”
“我可不敢!”载振不服气地道了一句,“我哪儿敢对皇上的妹妹粗鲁啊,我载振可就这一个脑袋。”
载泽见载振吃了心,便笑道,“你和自己较什么劲啊,潋儿向来心思直爽,有什么说什么,瞧把你气的。”
载振再也不说一句话,却在心里暗下决心,“凡是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要夺到手里紧紧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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