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潋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却感觉皇上的话比此时寒冷的西北风还要伤人,皇上的问话久久无法在她耳边消散,最后便被呼啸的西北风包裹着,直往她的胸口上撞,疼得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想皇上是那样的颖悟绝伦,又为何唯独看不懂她载潋的心事呢?她的一颗真心,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被皇上彻彻底底相信?
载湉低着头看着载潋,期待她能有一句自己的解释,可她许久都没说过一句话,载湉便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他略抬起头来便瞧见连绵的雪沫子从红墙的夹缝中飘落,落在他的脸上,让他还来不及感觉到寒冷,雪花就化成了水。
载湉抬起手来擦去了脸上的雪水,回忆却突然凝固住了,他想起载潋第一次进宫时的那个冬天,也是在这里,载潋就是站在储秀宫的院落里静静地看自己。
那天天色将晚,鹅毛般的大雪在宫里的路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他从储秀宫的回廊上走进来给太后请安,却遇见在院子里傻傻站着也不知道跪的载潋,等载潋要跪的时候他亲自拉起她来说,“别跪了,小心弄脏了衣裳。”
那个时候的他见载潋的小脸冻得通红,还在掌心里哈了一口气,亲自为她捂暖了冻红的耳朵。
载湉背对着载潋与载泽,想至此处不禁极为心痛地轻笑了一声,他笑时光无情,当年爱笑爱闹的载潋早已不知去向了。
他又仰头瞧了瞧越下越大的大雪,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背对着载泽和载潋两人说了一句,“你们回去吧。”
“皇上!…”载潋直到此时才用尽了全力喊出这一声来,声音似乎是从她的胸腔里发出来的,声音闷沉,穿透了此时正呼啸的寒风。
载湉的脚步停顿了片刻,他的鞋底踩在储秀宫大殿外的石阶上与积雪摩擦作响,载潋用力想站起来,却在雪地上滑了一个趔趄,载湉想要伸手去扶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载泽结结实实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载潋用力挣脱开载泽的束缚,她向前了一步仰望着站在台阶上的载湉,目光恳切却仍不知开口要说些什么。
载湉望着台阶下的载潋,肩上落了满满一层积雪,载泽跟上来替她掸去了肩上的雪,载潋低着头想了片刻,才又抬起头来望着载湉,只说了一句,“奴才以为有了从前那些事,一切都够了!足够皇上信奴才了…”
载湉是个倔强的人,又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所有他渴望得到的人和事,他是总缺乏足够的安全感去确认她已经属于自己。
更何况是载潋呢,这个他永远也没办法名正言顺拥有的人。他越珍惜,也越害怕失去。
载湉望着载潋的目光,算是给予她的唯一一点回应,他转过头去再也不看她,一步一步向太后的暖阁里走,最后只留下了一句,“朕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李莲英出来为载湉撑了门帘,恭迎他进去,便又立即将暖阁门外的门帘放下了,储秀宫的院落里瞬间变得空空荡荡,任由大雪无论如何也不能填满。
载潋站在储秀宫的院子里久久不愿离去,她仰头望着阴沉沉的一片天空,想大哭也想大喊,可最后只是声音嘶哑地咳了几声。
载泽拍了拍载潋的背,拉着她向外走道,“潋儿,皇上本疑心重,你有什么话怎么不能对皇上说清楚呢?”
载潋缓缓走着,渐渐走到了载泽身前,她伸出手去想接一捧雪,奈何落在手里的全是雪水,她低声笑道,“我以为我的心思皇上早该明白了,哪里还用我再说。”
载泽轻声叹了口气,又伸出手去替载潋掸去了肩头的落雪,在她身后轻声道了一句,“走吧,咱们回去吧。”
载潋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她仰头看天上落下的大雪,又低头望了望脚下,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痴痴地笑,载泽不解其中意地侧头瞧了瞧她,想拉着她再向前走两步,却被载潋拦住,载潋拉着载泽的袖口笑道,“泽公你看啊!”
载潋抬手指了指前方长街上一片白茫茫的积雪,还没有被人踏足的印迹,也仍没有被宫人们清扫,白茫茫一片似乎望不到尽头。
载泽见后却只是略笑了笑,他朝载潋笑,“是我忘了你喜欢雪了,要是你不忍心踩,咱们就走别的路回去。”
载潋却仍旧望着那片雪兀自地笑,“我头次进宫的那年冬天,皇上说不忍心叫奴才们将雪扫了,因为知道我喜欢,所以都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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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湉进了储秀宫暖阁后,才瞧见皇后和静荣都在暖阁里陪着太后叙话,他留意到皇后目光中投来的期盼,却仍目不斜视,等王商将自己身后的雨披取了,便到太后跟前儿恭敬请安道,“儿臣给亲爸爸请安,恭请亲爸爸万安。”
太后才进了滋补的药膳,此时正斜靠在窗沿下的茶几边上听皇后姊妹俩人闲叙,殿外大雪纷飞,而此刻的储秀宫暖阁里却暖意盎然,令人难以置信暖内外竟是同一个世界。
瞧见载湉进来,皇后和静荣也忙站起身来退了两步,跪在地上向载湉请安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万福金安。”
太后这会儿才坐起了身子来,仔细瞧了瞧仍跪在地上的载湉,见他眉间还沾着雪水,便抬手示意他起来坐到自己身边,等何荣儿上前来递了暖身子的热茶后,太后才开口道,“皇上忙于政事也不要太累了,我瞧着皇上都瘦了。”
载湉想起近来朝上诸事繁杂,实在令他心力交瘁——颐和园工程虽已经完工,而在太后正式移居前还需要多重检验措施,与此同时,太后的六旬万寿也在日益临近;而朝鲜国内东学党起义的局势也愈演愈烈,载湉与军机大臣们本以为东学党起义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如今朝鲜国内的局势却因为日本的强行介入变得越发复杂起来。
朝鲜是大清属国,清朝理应为朝鲜评判国内起义叛乱,而日本强行介入其中,令原本尚算平稳的局势变得棘手起来,还美名其曰要与清朝联合“改良”朝鲜国内政治,载湉自然不能接受日本无理的要求,因为朝鲜是大清的属国,清朝尚没有改革朝鲜政治的权力,日本又有什么权力介入朝鲜政局呢?
载湉想到这些只感觉心里像是压了一副无形的千斤重担,可他不愿意将自己憔悴表露出来,便只对太后颔首笑道,“儿臣劳亲爸爸牵挂了,儿臣无非是近来食欲差些,所以看上去是消瘦了一些,不足挂齿。”
太后早知道载湉与皇后的关系不甚和睦,而与年轻活泼的珍嫔更为亲密,更是对珍嫔在皇后之前怀有身孕心有不满,此刻便借机道,“皇后近来在宫里无事,便学着做了些滋补的药膳,我才用过,觉得还算不错,皇上也可以试试,总是对身子好的。”
载湉略瞧了皇后一眼,见她诺诺地不说话,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淡淡应答太后道,“是,儿臣谨遵亲爸爸叮嘱。”
皇后纵然有满腹的关心与想念想倾诉,而在真正见到载湉这一刻后却都说不出来了,皇后自小便不是能说会道的人,还是她的妹妹静荣更会讨喜些,她早就看出自己姐姐满腹的思念和满目的期待,便替姐姐向载湉道,
“奴才回万岁爷的话,奴才不常进宫的,前几日偶然进宫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正瞧见娘娘在宫里研读些医药滋补的旧籍,奴才还打趣娘娘,说娘娘立志要当大夫呢!谁知娘娘却说是因为万岁爷近来操劳朝政,担心万岁爷身子吃不消,才研读那些古籍的。若是万岁爷肯赏光,皇后娘娘一定能给万岁爷配一副好药膳的。”
太后心满意足地赏了静荣一个笑脸,静荣也以笑回应,唯独皇后羞红了脸坐立不安,时不时瞧瞧载湉又瞧瞧太后,载湉此刻才猛然想起来今日是静荣成婚后头次进宫来请安,不好博她的面子,便缓和了语气对静荣轻笑道,“也好,既然皇后有这份心意,那朕就收下了。”
载湉答应下以后,太后继续同皇后和静荣闲叙,而载湉的心思却不知不觉地又飘向了载潋,因为他想,载潋小时候就是和静荣她们姊妹一起玩大的,载潋最活泼的样子她们一定都见过,载潋最明媚的岁月,她们也一定都见过。
载湉想载潋小时候是不是也像现在一样喜欢玩雪呢?是不是也天不怕地不怕呢?是不是真的像从前他听说的那样,爬到树上去捡毽子的呢?…
载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明明这么关心载潋,却唯独不能在载潋面前表现出来,只要他看到载潋与别人有一丝一毫的亲近,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担心,控制不住地害怕失去。
太后瞧见皇上目光发怔,便打趣静荣道,“我说丫头,你讲点儿新奇事儿给我和皇上听吧,你瞧瞧,你万岁爷都听困了!”
静荣和皇后忍不住掩着嘴偷笑,载湉才回过神来,静荣站起身来笑道,“奴才回太后的话,要说新奇事儿,还不是得说昨儿婚礼上我府上丫鬟将载潋绑了的事儿啊!”
太后略笑了笑,因已听说了一次,太后便道,“载潋是你们表妹,她受委屈的事儿,哪能叫你回回讲出来作乐头儿呢?皇上想必也不乐意听,换个别的吧!”
谁知太后话音未落,一直一言未发的载湉忽然急忙关切道,“别,静荣你倒是说说,载潋她怎么了?”
静荣掩着嘴笑,微微福了福身,笑道,“万岁爷,说出来可不是新奇事儿吗,昨儿客人都到齐了,唯独差她载潋,她最后一个进来,嚷嚷着就要见醇王府的客,我那丫鬟哪儿认识她是谁,又没在门房记档的,还以为是府外跑进来的‘疯子’呢!她口口声声大喊,一心就要见醇王爷…可不就叫我府上丫鬟们给绑了,连拖带拽给扔到府外去了!”
静荣笑得正欢,却被载湉硬生生打断了,“简直是放肆!载潋是醇贤亲王膝下独女,是醇亲王的亲妹妹,在你们府上怎么就成了府外闯进来的疯子?府里下人做事不得力、待客不周,你身为福晋,应该责骂训诫才是,而你不仅加以纵容,竟还把它当成一件趣事到朕和太后面前来讲,到底成何体统!”
静荣被突如其来的变数吓了一跳,忙跪在地上磕头道,
“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本是奴才不懂事,才叫下人们办坏了事…不过奴才和泽公已经教训过那个丫头了,到底没委屈着三格格分毫…”
皇后知道静荣才将那个绑了载潋的丫鬟收作了贴身的大丫鬟,却也不能在皇上面前揭穿自己妹妹,便装作不知道地一言不发。
谁知载湉不但没有就此平息怒火,更像被火上浇油了一般怒道,“还没委屈着分毫?朕的人都叫你们给绑了,怎么样才算是委屈?!”
静荣一听此话更加惶恐起来,她来不及想更多,只顾得上一个劲磕头,可载湉却没有丝毫平息怒意的意思,太后不得已才在一旁劝解道,
“皇上也该消消气,叫静荣将话说完了才是。他们错绑了载潋我昨儿也生气,可事情总是要有源头的,载潋那丫头向来莽莽撞撞的,若是做错了事儿惹了人家误会,也不能全怪人家奴才,好在是没委屈着皇上妹妹了!不就是皆大欢喜了,皇上何至于还动这样的气。”
太后故意用“皇上妹妹”来代称载潋,就是故意要说给载湉听。因为太后也从没见过载湉因为其他宗室里女孩儿的事情而动过这样大的怒,到底因为什么,太后心底里想,到底是因为皇上心里与醇亲王府的人亲厚。
太后最怕皇上会有这样的想法,最怕皇上认为醇王府的人才是自己的至亲,而逐渐脱离自己。
太后发了话后载湉才略平息下怒意来,他缓了缓气息,问静荣道,“那你倒是说说,载潋能为什么事坏了规矩?”
静荣只感觉自己一肚子的委屈,还没嫁给载泽的时候便有所风闻,不止一次听说载潋与载泽交从过密,而与载泽成婚当日又赶上载潋在府里闹了这么一出,结婚后还要忍受载泽处处惦记载潋,为她考虑,现在竟然连在皇上面前也没有公道可言!
静荣头脑一热便脱口而出道,“还能是为了什么?亲贵里还有谁是不知道的?本是她载潋名不正言不顺地惦记奴才的夫君,奴才竟然还要忍气吞声…!她之所以这么闹,无非是想让泽公亲自来给她解围罢了!她心里才好受!从前她霸占着泽公不许别人同泽公亲近就罢了,可如今奴才才是泽公明媒正娶的妻子啊,她居然还在大婚之日这样闹!奴才到底上哪儿去说理?连皇上也不肯说句公道话么…”
静荣说着说着竟开始哭哭啼啼起来,掏出了怀里的手绢擦泪,她哭得情真意切,不禁令闻者都动了恻隐之情。
她的每一句话在载湉听来,都像刀子一样伤人,他脑海里的载潋还那么明媚活泼,谁知今日已经学会了虚伪,明明昨日还在御花园里亲口答应自己永远不会离开,而不久前却又因为载泽成婚而吃醋大闹一场。
至此,载湉已经完全相信了自己刚才在储秀宫院子里听到载潋对载泽说的那句“你从未失去我”是完全真实的了。
载湉感觉心狠狠地作痛,他不懂载潋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在自己面前表演得近乎完美,毫无破绽,却在自己见不到的另一面与载泽纠缠不清。
自从载湉亲自到西山见过载潋后,在载湉心里本已将载潋放在了至关重要的位置上,他本想回宫后要好好弥补从前对载潋的亏欠,却没想到珍嫔正值此时怀有了身孕,不得不将对载潋的弥补暂时按下,一切以珍嫔为重,他更没想到自己一片真心竟是一厢情愿,在载潋心里竟一直都没忘记过载泽。
载湉感觉怒火中烧,每眨一次眼睛都仿佛看到载潋站在载泽对面对他说“你从未失去我”的场景。载湉忽冷笑了一声,因为他又想到载潋坐在御花园里对自己说“皇上从没失去过奴才”的样子,他觉得格外讽刺。
载湉猛地站起身来,吓得静荣忙退后了两步又跪下,太后瞧了瞧站在身边的皇上,便开口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载湉转头略颔首回太后的话,“儿臣都明白了,既然是静荣受了委屈,是载潋闯的祸,那儿臣一定不偏不倚,还静荣一个公道。”
静荣跪在地上听到载湉如此说,心里瞬时无比欣喜,忙磕头谢恩道,“奴才谢万岁爷恩典!谢万岁爷恩典!”
载湉正在气头上,也不愿多作停留,起身向太后跪了安便走,抬起手来用力将门帘狠狠掀开又狠狠摔下,使得门帘上的木杆磕在暖阁的门框上发出闷闷一声巨响。
太后见载湉如此气愤地离开了,竟微笑了笑,端起案上还热腾腾的茶来又抿了一口,茶杯中蒸腾出的热气几乎将她的视线都挡住了。太后放下了茶杯,挥挥手叫来了李莲英问道,“珍嫔的身孕怎么样,最近饮食谁伺候着?”
李莲英如实答道,“回太后的话,太医院报景仁宫一切安好,珍嫔饮食皆由御膳房单做,由戴恩如每日传送。”
太后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果真是上天助我,是珍嫔自己挑了载潋进宫来陪自己,这会儿载潋又给皇上激怒了,借她的手正好做我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