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义听罢后却更显激动,笑道,“格格也曾读过书!格格所说的六叔,是否就是恭亲王?”载潋抬头打量了卓义一眼,点头而笑,“正是,我六叔是恭亲王,他是我阿玛的兄长,想来他清名在外,你们也有所耳闻了。”
载潋正与父子二人交谈正欢,忽闻载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道,“妹妹啊,用过了早膳没有,怎么就在外头站着了,快进来罢!”
载潋闻声便笑,想起载洵总是最关心自己是否用过了膳,她忍住笑出了声,回头忙对他笑道,“洵哥儿,我这就回去!”载潋正欲往回走,卓义便也跟上来,在载潋身边淡笑道,“格格都是这样喊自己的兄长的吗,听着还真有趣儿。”
顺叔也加紧了步子跟上来,听闻卓义的话忙训导他道,“卓义,格格的事情你不要胡乱去问。”载潋却回头看着身后的父子二人笑道,“顺叔,卓义和我们兄妹年龄相仿,以后他不上学的时候,就让他跟着我们一起吧!在天津府,咱就自在点儿,我好不容易不必拘着自己了…”
载潋敛了敛心神,抬起头去又对卓义笑道,“我儿时这样喊我兄长的,许久没这么喊过了…我还真喜欢天津,不怕被别人听了去,说我不懂规矩。”
载潋说罢后便在前头走远了,静心与瑛隐也出来迎了载潋进去,卓义却缓缓停住了脚步,他望着载潋的背影,忽长叹了口气,他等了等走在自己身后的父亲,忽问道,“父亲,三格格应该是经历了什么事儿吧?…我总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可如今想,她应该也不比我自在快活。”
载潋回到楼内一层时,已见厅内正中的八仙圆桌上摆满了各色碗碟与各式膳食,桌上有小碗溜海参、小碗溜鸡丝、五寸碟酥火烧、五寸碟烹紫盖、五寸碟酱肉、五寸碟素炒白菜、绿豆糕、水仙梨花、佛手青梅、金丝枣与芝麻研奶卷等。
载潋缓缓落了座,静心便捧着清水与手绢来伺候载潋净手,载潋用水静过了手,又从瑛隐手上接过了漱口的茶,随后才对载洵顽笑道,“哥哥这是把府里的小厨房带来了?”
载洵此时也才净过了手,他掸了衣摆落坐在载潋对侧,请载潋先动筷道,“妹妹快吃吧,你身上有伤,营养自是不能少的,五哥是特意吩咐了府里厨房,叫跟着上天津来的,专门儿伺候你饮食,我倒是个沾妹妹光儿的!”
载潋低头吃饭,只淡淡而笑,她抬头见顺叔与卓义也进了门,便示意静心请他二人坐,顺叔与卓义便落座在后。
载潋一心想着昨日见过的女子,不禁向卓义打听起来,“卓义,你知道那个在府衙外头伸冤的女子是什么人吗?你曾见过她没有?”
卓义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颔首向载潋答话道,“格格,她日日来这里,我并不认识她,可我曾听人说起…她父亲是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极是个沉毅聪颖的人,曾在黄海海战时指挥定远舰击中日本舰队松岛号…其余的,我便也不清楚了。”
载洵听至此处也大来了兴趣,他用罢了早膳,便放下手中的碗筷,转头问顺叔道,“顺叔,您曾效力于北洋水师,对这个人物,大概也有一二分了解罢?”
顺叔却摇头叹气,长叹道,“我不敢确定那个女孩儿就是刘步蟾的女儿,可若说起刘步蟾,我的确知道他极是个卓越出色的人物,学成于福建船政学堂,后又被朝廷派往英国学习枪炮、□□等技术,他的确是同批留学生中的佼佼者…只是他为人耿直异常,怎能在早就是万丈深渊的北洋水师中独善其身呢…他早年上疏李鸿章,建议北洋水师按年添购铁甲舰,以防不虞,尤其要重视日本的虎视眈眈…可朝廷历年下拨的银子,少爷,格格啊,你们知道,这些银子要成为多少人的囊中之物吗?他的建议断了多少人的财路,纵然李中堂重视他的进言,可下面这成千上万的人…又有多少能容他呢。”
载潋听得心神俱颤,她没想到阿玛生前亲自巡阅的北洋水师竟已是这般光景,皇上曾气血方刚选择坚信的北洋水师,竟是以此来回报皇上的雄心壮志的……
“哥哥!”载潋仍坐在原位,良久后只喊出一声话来,她抬起头去望着对侧的载洵,眼中已是泪意,“哥哥…我求你不要拦我,让我见到这个人…我不会惹出祸端来,我不会再连累咱府上,我只想见到她,皇上应该知道这些!若是阿玛还在,他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载潋以为载洵会出面来拦自己,却未想到载洵只是定然而笑,站起身来走到载潋身边,定定道,“妹妹,你放心,我帮你一起找到她。”
载潋听了载洵与静心的话,静静在家中候着,因顺叔与卓义都说,那名女子每日都会到府衙外击鼓鸣冤,而府衙就在府邸对侧,只要她来,载潋就一定能看见。
载潋回了自己房中,令静心为自己梳头,静心却为载潋梳了汉人的发髻,载潋想起静心昨日夜里同说过的话,想她大抵是怕府外旁的人看出些什么来,才会给自己梳了汉人的发髻,载潋一言未发,只是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淡笑,以手卷了卷耳边的碎发,闲笑道,“这么看,倒真觉着新鲜。”
静心又为载潋换了身汉人的衣裳,脱去载潋脚上一双高底花盆鞋,淡笑道,“格格,您这样穿着打扮,若是见了那个姑娘,她自然也觉得亲近些,不会再心生防备。”
载潋感激静心的用心良苦,便由着她为自己换了衣裳,更衣完毕后便坐在房中静等。
只是载潋从清早一直等到晌午,再一直等到傍晚,直到天色已渐渐变暗,都没能等到府衙外传来击鼓的声音,载潋渐渐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在房中左右走动,她透过房中的窗子,正能瞧见对侧的天津府衙门,她清晰瞧见府衙外冷冷清清,并无一人,街上纵然行人众多,却始终不见那个女子的身影。
载潋心里渐渐起了急,她找到载洵与顺叔,忙问道,“顺叔,您说她日日前来击鼓,可曾有中断过吗?”顺叔也面露难色,低头仔细回忆了片刻,随后便答道,“格格,她的确没有中断过,已经很久了。奴才也不知…她今日怎会没来?”
载洵却也安慰载潋道,“妹妹不必着急,我们总能找到她。”载潋却已是百爪挠心,她想起昨日天津府衙役们对她的粗鲁,不禁急得欲哭,“哥哥,昨日那群衙役们赶她走的时候,我们就该救下她…如今不知她在哪里,是否已被人害了!若真如此,那她要诉的冤情,朝廷就再也不得而知了!”
载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对天津不比对京城里熟悉,也不敢随意走动去找,身边的侍从也大多是从京中带来的,对天津也不甚熟悉。正当他兄妹二人手足无措时,顺叔却突然道,“少爷格格别急,卓义已带着人出去去找了,若能找见这个姑娘,一定带她来见少爷和格格,还请您二位放心。”
载潋不愿见哥哥为自己担心,便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情,长吸一口气道,“如此也好,我们就踏实等着…若外头天黑了,顺叔便叫卓义回吧。”
载潋坐在载洵房中仔细等着,她回想起白天里顺叔说的那番话,若这个女子真如外人传言,是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的女儿,那她一定知道更多北洋水师的内幕,一桩一件,都是皇上渴望知晓,却无从知晓的。
载潋在心中默默祈祷,她祈求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儿平安无事,祈求自己可以见到她。
载潋在载洵房中坐了整整一个时辰,仍未听见卓义的回信,她渐渐有些灰心,她望着房外已经高高挂起的明月,心中的想法已越发消极起来,她想那个女孩儿或许真的已被人害了……
载潋却仍不甘心,没等到卓义回来,她便不想放弃,她感觉有人将手掌按在自己肩头,回头才见是载洵,他正站在自己身后,目光温柔坚定地望着自己,载潋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自己的兄长用力点头,她用手攥紧了载洵的手掌,她仍不想放弃。
载潋缓缓合了眼,祈求最后自己的希望能够成真,忽听见外头传来卓义的喊声,“父亲!少爷,格格!我找着她了!”
载潋闻声后激动万分地从位子上跳起身来,动作过大不禁令她身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她却也完全顾不得了,她放开了步子冲向门外,迎面正见浑身已湿透了的卓义怀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孩儿冲进房来。
顺叔也从侧房里冲进来,他见卓义已浑身湿透了,不禁问道,“儿啊,发生了什么?这姑娘怎么了?”
卓义面色焦急,竟顾不得回自己父亲的话,他左右环顾殿内的环境,见八仙圆桌后头有一张贵妃榻,便忙将怀里抱着的姑娘放到了榻上,卓义累得瘫坐在地,连连喘息,良久后才勉强爬起身来对载洵与载潋道,“少爷,格格…我和府上的人,是在海边遇见她的,她当时落在海里,已没了意识…我想她大概是溺水了,将她救起来以后,一路跑回来的。”
载潋闻言后忙吩咐阿升去请府中随行的大夫来,顺叔曾在北洋水师服役,知道如何急救溺水之人,便冲上前去按压女子的胸口,令她吐出两口水来,载潋却仍旧放心不下,亲自出房门去迎了大夫进来,连连叮嘱道,“大夫,您一定要让她醒过来。”
大夫做了与顺叔相似的动作,躺在榻上的女子又吐出几口胸腔中的水来,她躺平后连连咳嗽了几声,渐渐有了意识,载潋见她微微睁了双眼,不禁欣慰而笑,可见她仍旧极为虚弱,便想带她回自己房中,再为她换一身干净的衣裳来。
载洵令载潋去了,她便领着静心与瑛隐回自己房中,命她二人为女孩儿换了干净的衣裳,又亲自坐在床边,用巾绢沾着热水为她擦身上沾着的泥沙。
瑛隐见盆里多有泥沙,忙又去换了干净的热水来,载潋将巾绢拧干了,转头才见躺在床上的女孩儿已渐渐醒了过来,载潋欣慰一笑,忙招呼静心去通知载洵与顺叔,而后便伏在女孩儿身边,轻声道,“你醒了,别怕,我们不会害你。”
女孩儿缓缓合着双眼,她缓了许久,才忽然坐起身来,用双手撑着身体,下意识向后躲了几步,满眼恐惧地望着眼前的载潋,质问她道,“你是谁,你和他们是一起的!”
载潋努力放低了声音,生怕吓着眼前的女孩儿,她将自己的一只手向她伸去,淡淡笑道,“你不要怕,我是要救你,我不会害你。”女孩儿望着载潋的眼神,渐渐松懈下防备,可她却仍旧不敢靠近载潋半步,载潋知道自己说什么都难以令她消除防备,便站起身来转了一圈,让她看到自己周身上下并没有任何能够伤害到她的东西,而后才靠近她半步来,轻声问她道,“你日日来府衙前伸冤,到底有何冤要诉?是不是与你父亲刘步蟾有关,与北洋水师有关?若官府的人们不肯帮你,或许我可以,我可以帮你。”
载潋说得字字恳切,女孩儿听到“刘步蟾”的名字后不禁周身微颤,她望着眼前的载潋,忽睁大了眼睛问载潋道,“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你又是谁,你怎么敢说能帮我?那些官府里的人…都是贪生怕死、图享安逸之辈,他们不敢来蹚我这趟浑水…甚至怕因我而得罪了上头的人,便想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将我害了…”
载潋心疼地望着眼前面庞仍旧稚嫩的女孩儿,她坐在了她的床边,道,“不必再怕了,有我在,便没人敢再害了你。”载潋缓缓伸出手去,这一次女孩儿没有再躲,载潋用力抓紧了她的手,道,“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你,请你相信我。”
女孩儿虽然没有再躲,却仍不肯轻易开口,她又问载潋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说能够帮我?”载潋不知该要如何作答,她怕说了实话会惹出意想不到的麻烦,更何况载洵就叮嘱过自己,说此次他们二人来津,并没打着醇邸的名义,天津府里也并没有人知道醇王府上来了人。
载潋不想为府上惹了麻烦,也怕女孩儿更会因自己的身份而起防备之心,便只能无奈称谎道,“我识得李中堂,可以将你的事情转述给他,只要你肯信任我。”
可女孩儿却忽然冷笑出声,她回想起自己在昏迷中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喊“格格”,便望着眼前的载潋冷笑道,“你是满人,你打扮成这样也骗不过我。你们这些人,达官显贵,不过是与官府里那些贪生怕死之辈,蛇鼠一窝罢了。”
载潋感觉周身微颤,竟不知这个女孩儿是如何得知的,她想起顺叔说刘步蟾最是耿直之人,此刻看来,眼前的女孩儿当真像是他的女儿,载潋思考了片刻后便厉声回应她道,“若我当真与官府里那些人蛇鼠一窝,又何苦费尽周章来救你,我何不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溺死在海里,岂不正中我下怀吗?!”
眼前的女孩儿忽然沉默了,她注视着眼前的载潋,许久未曾开口,良久后才悠悠道了一句,“你既然想帮我…我也不愿害你,在我告诉你真相之前,你要知道,当年巡阅北洋水师的醇贤亲王,他可是当今皇上的亲生父亲,他亲眼所见北洋水师战舰之上没有足用的炮弹,巡阅中所谓以□□击中战舰,都是以北洋水师将士血肉之躯去引燃炮弹炸毁的,他都不敢揭开这其中腌臜,你是什么人,你还要帮我吗?”
载潋深感触动,她无从知晓眼前人所说是真是假,她不敢相信阿玛早已得知北洋水师的腐败深透,却不敢揭开真相,可她却坚定了信念要帮她,她知道皇上一定需要真相。
“我会,我阿玛未曾做的,未能做完的,我都要替他做完。”载潋望着眼前的女孩儿,定定答道。女孩儿的目光中忽然闪烁起了光芒,她微微露出了笑意,低头轻声道,“你是醇贤亲王的女儿?你也是为了你的父亲,我们还真像。”
载潋没有答话,只是又问她道,“你现在愿意说了吗?”
女孩儿从自己贴身的衣服里取出一沓宣纸来,交到载潋手上,载潋展开来看,见其上是一份长长的名单。
女孩儿垂眸道,“我父亲刘步蟾,曾在英国学习船政,他回国后建议李中堂每年为北洋水师添增铁甲舰与炮弹,以防不虞,而北洋水师却贿行成风,朝廷每年为北洋拨发的银子,若用来购置船舰与炮弹,那些人的财路岂非就被我父亲所断。他们私挪军款,甚至以石头来冒充炮弹,事情被我父亲发现后,他们便想联合污蔑我父亲,迫使我父亲离开北洋水师…黄海一战中,我父亲击中日本松岛号,自此后与我失去了书信联系…我不知道他如今是否还在人世…他曾叮嘱我,此役结束,或许他身不由己,不能行动自由,可他希望我能将这纸上的名单带给李中堂,或有机会带到圣上面前!我知道现在战局未定,我父亲叮嘱我要等此役结束后再入京,也是为了防止我扰乱军心,搅乱战局。我知道我也不该不自量力,以卵击石…可我自英国回国,从福建一路进京,如今到了天津府,却连京城的大门也进不去!我怕,我不知如何替我父亲完愿,更不知该如何保护我父亲,我怕不久后,他真的就会离我而去!”
载潋听罢后长出一口气,她攥紧了手里的名单,交到静心手上道,“姑姑替我把它晾干了吧,仔细注意着点儿,别弄坏了。”
载潋望着眼前的女孩儿,一字一句肯定对她道,“我一定会带你回京城,若你想要见皇上,我也可以帮你。只是你要懂得等,你父亲良苦用心你一定能明白,他一腔热血报国,岂愿在战局关键时刻见有人动摇军心,若在此时彻查贪腐,于朝廷和北洋水师而言,都绝非善事,只会更加扰乱战局,动摇军心,令如你父亲忠心报国者无法安心。你父亲说得对,要等此役结束,等到那时我一定会带你回京,朝廷彻查贪腐,也绝非是一朝一夕间的事。”
载潋望着眼前的女孩儿用力点头,她眼底落下两行泪来,载潋听得她低声而语,“我懂…我懂…我懂我父亲的用心,只是我先前不能入京,被拦在天津府,才会彻底失了法子…我怕辜负了我父亲,才会在万般无奈之下,日日在府衙外聒闹…如今你愿意帮我,我们便一起等着北洋水师的消息,我也再不必去府衙外击鼓鸣冤了。”
载潋攥紧了女孩儿的手,用力点头而笑,女孩儿抬起头去望着载潋,忽含了一抹笑意问道,“是你救了我,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载潋垂眸浅笑,道,“载潋,你呢。”女孩儿同样浅笑,只道两个字,“瑟瑟。”
载潋抬起头来起了兴趣,低头沉思片刻后道,“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你父亲大抵是希望你做个娴静的淑女。”女孩儿却摇头轻笑,兀自吟道,“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我父亲从来都是希望我做个坚韧刚毅的女子,从不喜悲天悯人之词。”
载潋尚未开口,女孩儿却已又道,“我父亲曾送我到英国学习,我学习至一半…听闻国家与日本起战,我父亲更是身先士卒,便执意要回国。我不会再回去了,我要留下来。只不过,我在英国的时候,他们都叫我约瑟,格格若是嫌拗口,不如就喊我阿瑟吧,我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唤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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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后期最强助攻小可爱阿瑟终于上线和大家见面了!
之前做了很多关于她老爸刘步蟾的功课(当然小说里有艺术加工啦哈哈哈),终于写到她了,开心,长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