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虽越来越冷,可天津临海,气候总不算干燥,不似京城中的冬天,凛冽的寒风正如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载潋的伤也在湿润的气候中渐渐好转了,行动也比从前方便了许多,载潋也对天津府熟悉亲近了不少,白天无事时她经常跟着卓义与阿瑟四处去闲逛,就连听起来风趣幽默的天津话,载潋也能笑着模仿上几句了。
寒冬的夜晚总是到来得特别快,载洵不允许载潋在外闲逛太久,她便总是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府,傍晚载潋正坐在马车里回府,忽听马车帘外传来叫卖报纸的声音,载潋一路无话,也不同卓义与阿瑟交谈,唯独在听见有人在叫卖报纸后猛然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对着在外驾马的阿升与静心道,“停!”
静心以为载潋出了什么事,忙回头急问道,“格格您怎么了?”载潋意识到自己吓着了静心,便放缓了语气道,“姑姑,替我买份报纸吧,我想看。”
静心点头应下,载潋便放下了手中的帘子,她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却仍旧面无表情也一言不发,瑛隐坐在车内陪着载潋,见她思绪茫茫,心中自知载潋一定又担心起了京城里的情况,担心起了战局,担心起了皇上。瑛隐垂头蹙了蹙眉,她心中担忧,却也不知该要去劝慰载潋,便倒了茶水递到载潋跟前儿道,“格格,喝口水吧。”
载潋接过茶杯来并不说话,一口气将水喝尽了便茶杯递回到瑛隐手里,静心正好买完了报纸,回身掀了帘子,将报纸递进车里来,载潋向前探了身子,迫不及待将报纸接下来便坐在马车里开始悉心读。
载潋见报纸正中有“申报”二字,其下写各版提要,她仍未细读,便已看到标题下加粗的一行字——“旅顺陷落于日军之手”的字样,载潋见后猛地咳了几声,声音撕心裂肺,不禁令阿瑟与卓义听了都害怕。阿瑟闻声后忙问,“格格,到底怎么样?”载潋却不答话,强撑住精神,继续向下读,又见“日军与旅顺口屠杀两万余人”与“北洋门户洞开,情势危在旦夕”等字样,已是连坐也坐不稳。
载潋倒在马车的角落里,却仍旧拼命撑住精神,继续读眼前的报纸,直到她又见头版的角落里写着“圣躬微恙”四字,手上的所有力气终于都跟着一松,报纸掉落在马车里,载潋也几乎从座位上摔落下来。
阿瑟见状已忙跪在马车中间,用双手托住载潋的身体,焦急道,“格格,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前方战局不好了?!”载潋却只剩下连连咳嗽,已说不出半句话来,阿瑟眼底已溢满了泪,她用一只手去捡起了掉落的报纸,细细读过后,已是落了满面的泪,她想起自己的父亲,知道父亲如今的处境已是危在旦夕了。
可阿瑟心中也不禁好奇疑惑,为什么载潋会如此关心时事政局,并不像以往她所见过的满洲格格们,阿瑟思想也不得其解,她想载潋也不像自己,因为亲生父亲身处于战局正中心,她才会如此牵肠挂肚,事事关心,可载潋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真的只因为她的阿玛醇贤亲王曾经巡阅过北洋水师而已吗?阿瑟看着载潋,像是看着一团迷,她想要知道答案。
回府后载潋只草草用了几口晚膳,载洵担心载潋的身子,见她回来后便木木讷讷的,竟连一句话也不说,便赶紧命人去传了府里大夫进来给她诊脉。
大夫诊过后只道载潋并无大碍,只是情绪大喜大悲,神色郁结,多用些助眠安神的百合栀子粥便可,载洵便随即命人去小厨房里为载潋去煮了百合栀子粥来。
阿瑟见载洵担心载潋,又不便近身陪伴她,便主动去向载洵道,“六爷不必担心,我今天晚上会彻夜守着格格的,六爷尽管放心。”
载洵感激不尽地望着阿瑟,未曾想到性格桀骜的刘步蟾的女儿会愿意为载潋费尽心力,更何况载洵曾听闻这位刘瑟瑟不甚喜欢满洲人,一直将满洲人与官府里的贪官污吏等视为蛇鼠一窝。如今她愿意这样对待载潋,不禁更令载洵感动,便拱了手道,“姑娘的恩情,我载洵定尽力回报。”
阿瑟却淡笑,向载洵回了礼,淡笑着正色道,“六爷不必如此,我虽不喜欢视人为三六九等,可我也知道,在大清,六爷的身份自是要比我尊贵得多的,六爷的礼恕我消受不起。而且,纵然我回国后所见,令我不甚喜欢满洲人,可我也知道,并不是人人都一样,满洲人亦是如此。三格格是我救命恩人,知恩图报这个道理,我心中自然明白,所以我不需要六爷的报答。”
载洵听罢后,更觉得刘瑟瑟为人豪爽正直,更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敢于诉说心中所想,不禁更对她生了几分敬佩。载洵含笑道,“若我方才所说惹了姑娘不自在,我实在惭愧,还望姑娘不要计较当真。”
阿瑟却仍旧轻笑,道,“有些话事先说清楚了才好,将来相处才更自在。”
载潋用过了百合栀子粥后,终于倒在床上渐渐睡着了,静心守着载潋睡着后,便去将房外头的几盏灯也吹灭了,阿瑟搬了凳子坐在载潋跟前,静心见她如此,便也道,“阿瑟姑娘,你也去休息吧,我和瑛隐守着格格便是了。”
阿瑟却对静心笑道,“无妨,姑姑去睡吧,我答应了六爷,今儿夜里我会守着格格的。”静心不禁吃惊道,“姑娘,这如何使得,你好歹是我府上的客,若格格醒了,知道我们让姑娘彻夜守着,也一定会不高兴的。”
仍不容阿瑟再分说些什么,瑛隐已从外头进来,领着静心出了内暖阁,又对静心道,“姑姑,您便从了姑娘的心愿吧,格格打小儿就被您管着,如今府上的客您也要管一管了不成!您年纪大了,便好好儿歇着,有我和阿瑟姑娘守着格格呢!”
静心被瑛隐说得没了脾气,才肯作罢,却仍旧轻轻拧了她的脸蛋笑骂道,“是是是,我是管着格格,怎么倒没好好管管你这张小嘴儿呢!”瑛隐却顽皮着笑,“姑姑,您就好好儿歇着吧!”
瑛隐回了内暖阁,陪着阿瑟守在载潋的身边,瑛隐白天里似乎从阿瑟的目光中看出些什么,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或许阿瑟想要问自己些什么。瑛隐也不希望载潋身边贴身跟着的人会与载潋隔了心思,若此人能懂载潋的心意便是最好,瑛隐默默这样想着。
“姑娘也看过那份报纸了?”瑛隐拉着阿瑟坐到了距离载潋略远的位置上,生怕会吵着了载潋休息,阿瑟点头答道,“是。”瑛隐轻笑,道,“我是不大识得几个字的,不懂上头写些什么,姑娘能否告诉我,上头写了什么?”
阿瑟听罢后低头思忖,忽抬起头来抓住了瑛隐的手,目光期盼地问道,“瑛隐姑娘,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能否告诉我,三格格为何会伤心悲痛至此?我最初见时她便疑惑,她为何会如此留心外事,她说她愿意帮我,与我所见满洲格格皆不相同。”
瑛隐目光凄凄,她回想起陪伴载潋经历过的一切,便点了点头道,“好,只要姑娘愿意听,我便愿意说…我看得出格格信任你,她也一定愿意,你能更了解她。”
阿瑟仔细回忆,回想着她在报纸上看到过的内容,一条一条向瑛隐回忆道,“报纸上写旅顺陷落,日军在旅顺进行了屠杀…北洋门户洞开,危在旦夕……”
瑛隐听罢后眼底也泛起了泪花,她哽咽着道,“姑娘应当知道,醇贤亲王,也就是格格的阿玛,曾经组建了最初的北洋水师,也在北洋形成规模后巡阅北洋,格格自小与阿玛亲近,这些都是有所耳闻的,所以听到这些噩耗,自然难过悲痛……更何况,这样的噩耗,何尝不是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呢……”
阿瑟却动情道,“确是如此,你我同样悲痛焦急,更何况我父亲还身处战局旋涡正中,我尚且没有悲痛至此!三格格,究竟为何…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忍见她如此。”
瑛隐长叹了口气道,“姑娘还看到了什么消息?”阿瑟细细回忆,只记得头版上还有一行字,便道,“还有一行‘圣躬微恙’。”瑛隐听罢,只觉心底沉痛,她合起眼来苦笑了几声,眼泪便顺着眼角滑落,苦涩道,“果真还是如此……”
阿瑟蹙紧了眉头,追问道,“什么?”瑛隐擦了擦眼角的泪,道,“为了皇上,格格果真还是为了皇上…格格如今,还是逃不过…”阿瑟见瑛隐的神色,心中隐约感知到什么,却不敢相信,不禁心中一惊,反问道,“皇上?难道当今皇上不是三格格的兄长吗?…”
瑛隐更是苦笑,应声道,“是啊,兄长……姑娘能懂得爱而不得的痛吗?这些年来,格格恐怕早已体会了十分。”阿瑟话毕后,又听了瑛隐的话,自己忽然恍然大悟,不禁又道,“爱而不得…兄长…”阿瑟苦涩地笑出一声来,摇了摇头道,“我或许懂了几分。”
瑛隐见阿瑟已懂了分毫,才缓缓开口道,“格格并非老王爷与福晋亲生,而是从贝子奕谟府上过继来的女儿,格格对皇上的情意,自当年与皇上相识后,便从未变过…格格对皇上的情愫,我想当年也是因亲情而起,毕竟皇上是格格自小从未谋面过的长兄,可相识相知后,格格也难以自控地爱上了眼前这个人,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啊…皇上身上的一切都吸引着格格……”
瑛隐哽咽了一瞬,她顿了顿后道,“格格对皇上的感情,我妄自猜想,或许因为他是皇上,格格习惯了忠心于他,又或许因为醇贤亲王的遗愿,格格习惯了要保护他……格格的心里太苦了,我知道格格不求别的,只求皇上好…可我想,哪个女子,会愿意看着自己深爱的男子与旁人恩爱生子呢…可格格,正如你所说,她是皇上的亲妹妹啊…她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她有什么资格去说妒…”
“自然,我也知道,为了皇上,格格是连妒都没有的,她只有苦她自己。”瑛隐说至此处泪已流了满面,她也不禁想起来自己的心事,不禁能更懂得载潋。
“你看格格这一身伤,便是她替旁人顶了谋害皇嗣的罪名,才落下的。我虽不知幕后元凶是谁,却也知道绝不会是我们格格…她是什么样的心性啊,纵然是害她自己,她也不会去害皇上的孩子!明明爱他爱到极致,却要让他以为她恨他……可皇上却信了,将格格禁足在宫中宝华殿,日日罚格格受廷杖之刑,格格几次三番已是被打得皮开肉绽,连半条命也不剩了……”瑛隐继续向阿瑟说着,回忆起往事,她的泪水已止不住。
“可皇上却还是要令格格在众亲贵面前掌嘴,以示惩罚。格格出宫前,听闻皇上病了,便头也不回地进养心殿去瞧皇上,为了给皇上退烧,她就带着一身伤去浸泡冰水……若非见格格如此似痴似傻,我们福晋也不会忍痛让格格到天津来养伤……”
瑛隐说罢后,阿瑟已听得呆滞,她未曾体会过爱一个人到极致的感受,却在回忆起载潋看到旅顺失守时的神情时懂得了分毫,阿瑟摇了摇头,轻声道,“所以…三格格如此留心外事,是因为与当今的皇上感同身受?”
瑛隐略点了点头,却又道,“却也不仅如此,格格总说皇上是胸有抱负的明君圣主,格格那样爱着皇上,是真心希望皇上能实现那些抱负的。所以格格看了这样的噩耗,才会沉痛至此…而且,格格受我们老王爷影响,早已耳濡目染了,要处处替皇上考虑,要护皇上周全……格格起初为了皇上,才懂得了那些家国大事,可如今却是身心皆牵挂,深陷在其中,连退也退不得了……”
阿瑟蹙起眉来长出一口气,希望自己心底那些酸涩的疼痛感可以发散干净,她向来爽快,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将自己吞没。
阿瑟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道,“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国家有难,每个人都当殚精竭虑,责无旁贷。我想格格之所以留心外事,起因或许是为了皇上,可如今,却也是她的心性使然。我虽不知你所说皇嗣一事的真相,但我想事情一定还另有隐情,我曾听我父亲说起,当今皇上是明君圣主,我相信皇上绝不会昏庸至此,是执意冤枉了三格格。”
瑛隐也连忙点头称是,道,“的确如此,皇上不是执意冤枉了格格,是格格自己不肯说出真相,就算是我们,也是不知道的...是格格执意保护皇上,宁愿自己受苦也不肯说...”
阿瑟转头望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载潋,压低了声音道,“我没想到…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的醇王府格格,对皇上,也有这样情凄意切的心思……说到底,也是为了她阿玛的遗愿,我们,当真是像……”
瑛隐见阿瑟动了情,忙含了歉意道,“阿瑟姑娘,是不是我…惹得你想起什么伤心事来了?”阿瑟听罢后却笑,“谁没有几段伤心事呢,何必总是伤怀。”
瑛隐听后用力点头,渐渐含了笑意,阿瑟也淡然而笑,她低头拍了拍瑛隐的手,道,“其实我也懂你的心意,谢谢你愿意相信我。你放心,若我可以,将来一定尽心尽力帮助三格格。”阿瑟转头又望了望载潋,笑意更浓,她轻声道,“我很喜欢她,喜欢她的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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