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最后两句竟如同一把尖利的匕首,直直插进载潋的胸膛。
而第二张纸上写的是林旭的诗——“狱中示复生”:
“青蒲饮泣知何补,
慷慨难酬国士思。
欲为君歌千里草,
本初健者莫轻言。”
载潋抱着怀中轻轻的纸,合起眼来仍能回忆起这两个鲜活的年轻人,仿佛还能看见他们大步昂扬迈进养心殿的模样……
载潋院里有一处小的佛堂,她将复生所题的“慧中学堂”四字,与他二人的诗整整齐齐收在一起,交给静心道,“姑姑,去放到佛堂里吧,等我好了…去给他们上几支香。”
阿瑟见载潋心情悲痛,心里愧疚,她攥住载潋的手哭道,“格格,是我不好,拿出这些来惹您难过。”载潋却笑道,“阿瑟,谢谢你拿回来,复生的东西,我一样也没留下,唯有这四个字,是我的念想了。”
说至此处,载潋想自己明日就要入宫,她仔细回忆,身上是否还有什么东西,会暴露了自己真正的心。
她猛然想起自己一直佩戴着的玉佩,那枚额娘临终前给自己和皇上各一块的玉。那枚玉原是额娘母家叶赫那拉氏的玉佩,太后从前也有一块,她一定认识。
现在载潋日日佩戴着,皇上也日日佩戴着,两枚玉佩是一对儿的,若让太后发现了一定起疑心。
可载潋又舍不得摘下额娘的玉,她还记得额娘说此玉名“双生”,日后一定要与皇上同心一体,共渡难关。
载潋将玉佩摘了,放进自己贴身戴的荷包里,那里头有一张她和皇上的合影,还有一个空药瓶,如今她把额娘的玉也收在这里了。
次日载潋醒来,果真感觉自己身轻如燕,神清畅爽,高烧已退,也不再咳嗽了。
她更衣梳妆完毕,便往载涛房中来,推开门见载涛已经晨起了,在房中用早膳,便笑盈盈地对他道,“七哥,屈大夫果然名不虚传,你瞧我好多了!”载潋看见载涛是那样真心的高兴,自己也觉宽慰。
载涛用过了早膳,她便一路小跑小跳地陪着他往外走,一路笑道,“太后让我养好了病进宫给她请安,我今日就要去了,七哥去瞧瞧五哥六哥吧,告诉他们我好多了,别叫他们担心了!”
载潋启程入宫前,她叫来要去学堂忙碌的阿瑟,问她道,“现在外头都传说皇上病重了,你曾听到过什么洋人的风闻没有?”
阿瑟实话对载潋道,“格格,我近来看过洋人的报纸,洋人们都不相信皇上病重了,尤其英法两国,他们还希望能派自己的西医入宫,为皇上诊病,以证明皇上圣躬康健呢…可他们又似乎担心皇上是真的病了,他们落得没脸面,所以一直不敢跟太后提起这个请求。”
载潋想,若想阻止太后再生出“废帝”的念头,必须要让世人知道,皇上根本无病,一切都是太后的谎话而已。如今,唯一可用的,也只有洋人了…
“阿瑟,”载潋叫住阿瑟,拉她到无人处,仔细吩咐道,“你往后都不要再跟我入宫了,不能让太后认得你,我有件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做。”
“格格您尽管吩咐就是!”阿瑟定定答应,载潋才说道,“你会英文,你要去趟英国领馆,就说是醇王府的人,你想办法见英国公使夫人,和她聊聊天,告诉她这个消息,就说皇上确实无病,他们可以放心入宫为皇上诊治,不会失了脸面的。”
阿瑟答应下了,她握住载潋的双手定定道,“格格,您放心,我一定为您办到…我知道我也时常连累您,是我要报答您的时候…还有,报答您,救了卓义。”
载潋入宫时天气清朗,她一路来到太后所住的仪鸾殿,却见王商与孙佑良都在此处,她心底泛热,知道皇上一定也在里面,就算不能说上一句话,能亲眼看到他安好便也心满意足了。
载潋入殿后,只见庆王府的四格格、五格格和六格格都在,她们簇拥着太后和皇上,殿内有一众太医,正轮番为皇上诊脉。
载潋一直注视着皇上,只见他神色倦怠地半靠在御座之上,伸出手去让太医诊脉,一言不发地配合着太后演戏。
所有的太医诊完脉,都说皇上已经“病重”,为太后营造训政的合理理由。太后听罢后心满意足,让在外的大臣们都听仔细了。
皇上一直没有留意到走进殿来的载潋,他只听到太后忽然高喊载潋的名字,止不住地笑道,“哟!是潋儿来了,快过来我瞧瞧,身上的病都好了吗?”
载潋也挤出艳丽的笑来,迎向太后道,“奴才都好了,今儿来给太后请安了!”
太后知道皇帝如今最不愿见载潋,只要见到她就会难过,便故意让载潋与皇上亲近,她拉着载潋的手走到皇上跟前,故作深沉道,“潋儿,你万岁爷病了,你几日不来宫里走动了,还不知道吧?”
载潋此刻偷偷抬眸瞧了瞧皇上,只见他扭头看向一边,对自己连看也不看,载潋强忍住心痛,跪下问安道,“奴才载潋叩请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湉仍旧看也不看她,只淡淡道,“你起来吧。”
太后又牵着载潋的手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来,拾了一块豌豆黄来,喂给载潋道,“潋儿,我记得你爱吃这个,你尝尝,我特意给你留的。”
载湉在一旁看着,只觉厌恶,又觉心底阵痛,他从前也特意留着豌豆黄给她吃。
载潋想转头去看看皇上,却又不敢,只能笑着迎合太后,张开嘴来吃下豌豆黄,咀嚼时只觉自己最爱吃的美味,竟也索然无味了。
太后上下打量着载潋,她许久不见载潋了,只觉她哪里变了。半晌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了,便又转头打量皇上,她瞧见皇上腰间戴着一枚玉佩,才恍然大悟地笑道,“潋儿啊,我瞧皇上腰间戴着的那块玉好生眼熟,我记着,你原先也有一块成对儿的,是吗?”
载潋心底如有巨石滚落,幸好昨日将玉佩收起来了,不然今日还不知要如何圆谎。
载湉听到太后此话,也立时转头去打量载潋,这是他第一次将目光落在载潋身上
载湉自然知道那枚玉的来历,那是额娘送给他们的,载湉一直视若珍宝。他经常睹玉思人,就算也会想起载潋,会让他心痛难过,他还是不舍得摘。却不想,载潋如今为了讨好太后,为了活下去,竟连额娘给的玉也不戴了!
载湉感到一阵阵厌恶,如今他再看她,只觉得她和庆王府那些格格们,也没有半分不同了。
载潋知道还是一定会误会自己,但为了大计,她也不能说什么。
载湉在殿内待得烦躁,只要一看见载潋与太后亲近,他就无比痛苦,此刻便主动站起身来,走到太后面前来颔首道,“亲爸爸记错了,这块玉不是成对儿的,只儿臣身上这一块儿。儿臣有些累了,请亲爸爸容许儿臣告退。”
载潋望着皇上的轮廓,感觉心死也不过如此,这样的痛苦比她夜里忍受的痛苦还要煎熬。他们之间的距离这样近,他却不知道自己是爱他的。
“皇上的病需静养,回去吧,好好休养。”太后故作慈眉善目,招来王商与孙佑良道,“你们好好伺候着,不得有半分差错!”
王商与孙佑良得了命,目光与载潋交换了一瞬,便转身陪着皇上离开了。
“潋儿,去送送皇上。”太后是下定了不让载湉好受的决心,就连离开也要载潋去送行。
载潋默默跟在孙佑良身后,她望着殿外都以为皇上病了的文武大臣们,又望着步履坚定却越走越远的皇上,她盼望着洋人有朝一日能真的入宫来为皇上诊病,不为其他,只为能揭穿太后欺骗世人的谎言……
载潋回到殿中时,隔着门帘,只听见里头崔玉贵正在回话,向太后道,“太后,奴才几日前的夜里,曾在北三所看见了三格格,她和珍妃正在密谈着什么奴才也听不清,不过奴才总觉得,三格格是同情珍妃的。”
载潋的心紧紧被揪住了,她没想到那日夜里四周无人,崔玉贵会看见了自己。现在到底要如何向太后解释,才能不让她起疑心呢?
载潋又听见北三所的小太监在太后面前回话,“太后,三格格那天夜里是来了北三所,说是给他他拉氏训话的,奴才没敢在一旁偷听…”
载潋忽然心生一计,或许还能借机帮珍妃拿到手镯,于是横了心走进殿去,冷笑道,“崔公公办差不勤谨,盯着我倒是勤谨得很啊!”
太后抬头见载潋回来了,便也没有说什么,只由着她继续说,载潋站到太后身边,转身望着跪在殿内的太监们,句句铿锵道,“我奉太后懿旨,留意北三所珍妃的动静,你们这群奴才也要到太后跟前儿来搬弄是非!我那日夜里正听见北三所有鬼鬼祟祟的动静,进去问了才知道,是珍妃从前的一对儿玉镯子丢了,这珍妃虽犯了错,现在受人看守,但宫里绝不容许有趁人之危、借机偷盗的奴才在!”
载潋看到北三所的几名小太监都听得目瞪口呆,恨不能立时证明自己的清白,载潋却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转身立时对太后道,“太后,奴才知道,他他拉氏犯了错,正在受罚,可是这群奴才居心不正,您也不能忽视啊,今日是偷盗首饰,若日后酿成大错,就来不及了。”
太后一向憎恨手脚不干净的奴才,听载潋如此说,也重视了起来。
北三所的小太监却一直喊冤,载潋借机便说道,“好啊,既然你不肯认,不如我们就去搜搜你的住处与景仁宫,看看这对儿镯子在哪儿,若是在景仁宫里,那就是珍妃记错了,是我冤枉了你,可若是在你的住处,你可就别再喊冤了。”
太后一直想要搜查景仁宫,恨不得将珍妃私藏的那些照片与信件都烧掉了,才能解一二分的气愤。
她听到载潋如此提议,立时表示赞同,吩咐李莲英道,“载潋说得对,你去领着人搜查景仁宫,将他他拉氏从前私藏的照片,还有私下往来的信件,她那些不守规矩的衣裳,全都烧毁了。”
载潋听到此处,才觉自己大意,但今日要在太后面前自保,也别无他法了…
想起珍妃喜欢照相,景仁宫中一定有许多她的照片,如今都要被付之一炬,载潋不免为珍妃心痛。
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太后的懿旨已下,她唯有表示顺从,才能不让太后怀疑。如此她也好去为珍妃找一找她说的那对儿镯子,再交到珍妃手上。
载潋跟着李莲英与一众太监宫女来到珍妃从前居住的景仁宫,心底不禁大为悲痛,仍记得从前她二人在这里度过了短暂的美好时光。
“你们都去好好儿搜!”李莲英高喝着吩咐身后的小太监与宫女们,神情一丝不苟,“去将太后说的那些劳什子都搜出来,放到院里来烧了!”
载潋看见景仁宫院中已放了一尊铜盆,等着用来烧毁珍妃的用物。
载潋见宫女们都已进了珍妃的寝宫,便对李莲英笑道,“李谙达,我也去瞧瞧,替太后去搜搜她的寝宫。”李莲英连忙点头含腰,陪笑道,“三格格您请自便就是。”
载潋故作镇定地走进珍妃从前的寝宫,只见东珠挂帘一如从前,桌案上的笔墨纸张也都在原处,各色的水墨也都未干,还泛着淡淡的香气…
一事一物都仿佛诉说着,这里的主人并未走远,很快就会回来。载潋看得心口剧痛,眼里的泪几番欲落下来。
她急忙替珍妃找那对儿镯子,只见珍妃平日里伏案绘画的桌上果真有一对儿玉镯,她趁无人发觉,便将玉镯塞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随后她又去别处找寻,想再为她留下些什么。
载潋忽听到有人高喊,“找到了!找到了!”她连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只见一个小宫女正激动地反照者珍妃梳妆台的抽屉,从里面抽出厚厚一沓的照片。
载潋走过去,那小宫女便将照片交到载潋手上,邀功道,“三格格,您瞧奴才找着的,全是他他拉氏和万岁爷的合影。”
载潋心如刀绞地翻看着手里厚厚一沓的照片,只见照片上皇上与珍妃摆着各种亲密的姿势,两人相望的目光中全是爱意……
可见皇上是多么热烈地爱着珍妃啊…载潋在心中反复地想,在瀛台孤寂的岁月里,皇上会不会一直回想起这些画面呢?
“好!赏!”载潋一把收下照片,笑着打赏那找着照片的小宫女,小宫女听罢连连笑,福身谢恩道,“奴才谢三格格!”
载潋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私藏了照片,因为方才小宫女已经叫嚷起来了,太后也吩咐了要烧掉照片。她抬头透过窗,看见李莲英从门外走进来了,匆匆忙忙间随意抽了一张照片,塞进自己的荷包里。其余的攥在掌心,她当着李莲英的面,一把扔进铜盆里。
载潋回到珍妃的寝宫里,在她枕头下面发现一块红玉髓,上头还拴着一段绢布条,上面有皇上清清楚楚的字迹:“伉俪之名,遐迩永久。”
载潋感到心中抽痛,皇上竟是如此深爱着珍妃,用“伉俪”二字来描述自己对她的感情。载潋又感觉悲痛,他心爱的男子,要与自己的“伉俪”忍受分别之苦。
想至此处,载潋偷偷将红玉髓塞进衣袖里,她想找机会,将那张照片与这块宝石一起交给皇上,以安慰他的牵挂之情。
载潋和李莲英领着人回仪鸾殿复了命,太后得知照片都已经烧干净了,才心满意足地歇下了。载潋也还了小太监清白,太后便让他们一起都退下了。
渐已入夜,载潋会在仪鸾殿门外等待每晚来向太后请安,实则是来“汇报”的孙佑良与王商,她走到仪鸾殿外,能望见瀛台外湖光潋滟的水波。
王商与孙佑良如今的处境像极了变法时的自己,要在太后面前说言不由衷的谎话,来保全皇上。
他二人是明白载潋的心的,他们每晚来前,都会在仪鸾殿与载潋做一次极为短暂的会面。
载潋将自己私藏下的那张照片塞进了珍妃给皇上的那封信的信封里,又将红玉髓也随身带着,当他二人到时,她便假意出去迎接,随后将东西交给孙佑良,连话也不说,只是以目光示意片刻,随后便立即领着他二人入仪鸾殿,受太后问话。
载潋一个人站在仪鸾殿院中,望着满头的星光,只感觉夜色降临后,自己的病又铺天盖地袭来……
她躲在廊下,拿出自己的荷包,偷偷抽出自己和皇上的那张照片摩挲细看,只见上面已经泛白了…她想起那张她冒着风险为皇上和珍妃留下的照片,皇上紧紧握着珍妃的手,珍妃讲头依靠在皇上肩上……
载潋感觉好冷,她开始抑制不住地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