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佑良见崔玉贵果然跑出来追问了,心中住不住地狂喜,可他却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喜悦,故意蹙着眉道,“唉,奴才随口胡说呢,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
崔玉贵一把将孙佑良拉回到屋内来,又让小徒弟孙敬福去关门,他赔着笑拉孙佑良坐下,又为孙佑良倒满一杯酒道,“孙公公,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是万岁爷身边儿的人,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孙佑良透过桌上的烛光望向崔玉贵,他隐隐笑道,“二总管啊,就算不是皇太后皇上身边的人,纵是那些最底下粗使的小太监,还有谁不知道,泽公爷自出洋回来就说,各国宫廷内无一国有宫廷太监,若要立宪,必先裁撤太监…二总管,您就没听说吗?”
崔玉贵心底“咯噔”一声巨响,他耳边立时嗡嗡作响起来,孙佑良果然是因为“裁撤太监”一事而来的。崔玉贵心中立刻慌乱起来,从前他有恃无恐,那是因为有皇太后的宠信庇佑,现如今皇太后以自己作为替罪羊,恨不得自己永远消失,永远都无法开口说话。现在的自己就是刀俎之下的鱼肉,厄运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在自己头上。
崔玉贵见孙佑良起身就要走,已吓得浑身颤抖,他知道若厄运真的降临,自己所要面对的,恐怕不仅仅是被驱逐出宫那样简单,只怕自己是要以命相抵,毕竟太后早已将谋害珍贵妃的罪名推到了自己身上。
“孙公公,孙公公!求您帮帮我!”崔玉贵追到孙佑良面前,他挡在孙佑良面前不让他走,恳求道,“孙公公,您知道的,我是为皇太后做事,我也只是替罪羊而已!若说我自己,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谋害珍贵妃啊!我求您帮帮我!帮我去跟万岁爷求求情,不要赶我走,不要杀了我,我们奴才…我为太后做事,也只是为了活命而已啊!”
孙佑良不看崔玉贵,他只叹了叹气,道,“二总管,我本可以帮您的,可您这小徒弟,当年在西安行宫,信誓旦旦地声称是醇王府三格格为太后出谋,害死了珍贵妃,皇上为了此事,可是恨透了三格格!您也知道,我是受三格格举荐才到万岁爷身边来当差的,这些年来,就为了您徒弟那番话,万岁爷不信任三格格,连带着对我也不再信任了!如今就算我想帮您,也没这本事呀!”
崔玉贵听罢孙佑良的话,眼前一酸,立时流出泪来,他悔不能及,悔得恨不能掐死当年的自己,“当年是我糊涂!我就是太害怕担罪,才将罪名推到三格格头上!…可谁知,太后最终还是让我担罪!现在我害死了珍贵妃,还害得万岁爷和妹妹离心离德,万岁爷…怎么还肯救我!”
崔玉贵的小徒弟在一旁看着,见状连忙跪倒在孙佑良脚边,扯着他的衣摆道,“求求佑良谙达了!救救奴才和师傅吧!奴才们为太后卖命,现在是被太后弃之不顾,死到临头了,自知罪孽深重,恳求谙达救救我们!”
“哎,我哪儿有能耐救你们。”孙佑良弯下腰去扶孙敬福起来,他故作无奈道,“要救也是万岁爷救,我不过是个奴才,自身还难保呢!”
崔玉贵听他的意思是有希望,眼中顿时闪烁起光芒,他紧紧握住孙佑良的手,痛哭流涕地苦苦恳求道,“孙公公,求您明言!我们要怎么做?只要能保我们一命,我愿意肝脑涂地!往后再不做罪恶之事!”
孙佑良转身坐下,他长叹了声气,看着跪在地上的崔玉贵与孙敬福道,“二总管,您可能不知道,但我日日守在万岁爷身边,我心里头可跟明镜儿一样!咱万岁爷心里头是特别在意三格格的,当年为了您徒弟那番话,您知道万岁爷心里有多痛吗?往日里三格格回来得稍晚了些,万岁爷都要催问好几次,叫我们出去找,现在你们故意挑拨,让万岁爷对三格格说出‘你生你死,于我而言都无关痛痒’的话来,万岁爷心里怎能不痛,怎能不恨!尤其恨你们,害三格格身败名裂。”
崔玉贵一听此话,急于解释道,“我们当年也只是将罪名推给三格格而已,谁能想到万岁爷真就那么狠心,将三格格的姓氏都抹去了…那可是醇贤亲王的女儿,是他自己的妹妹,我们哪能预料得到…”
“嗬,依二总管的意思,您和您徒弟故意栽赃陷害三格格,倒成了万岁爷的过错了?”孙佑良起身就要走,崔玉贵吓得连忙扯住他的脚踝,不让他离开,连连恳求,“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是我们内心肮脏卑鄙,当年想着利用三格格脱罪,我们知错了,是我们该死!”
孙佑良厌恶地甩开他的束缚,重新坐下道,“知道该怎么做吗?”
崔玉贵如今是走投无路了,被太后抛弃后,他只能寄希望于皇上,他连连点头,“是是是,知道!去求见万岁爷,去把真相跟万岁爷说明白,还三格格的清白!既然万岁爷那么在意三格格,我们还了格格清白,兴许万岁爷一高兴,就能饶我门不死了!”
孙佑良厌恶至极地看着他们,恨不得就此离去,再不与这样贪生怕死、见利忘义、卑鄙无耻的人来往,可是为了载潋的清白,他强忍住心里的不适,又道,“当年说三格格是谋害珍贵妃的人是你们,现在说三格格清白的人又是你们,叫万岁爷怎么信?”
孙佑良一直苦于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载潋的清白,他现在逼问崔玉贵,也是为了能够实打实地握住能证明载潋清白的证据,兴许他们二人会知道。
崔玉贵抬起头来连连道,“我知道一个人!他叫赵清泉,是北三所的太监,原先珍妃被扣押在北三所的时候他就在那儿当值,他貌似是三格格身边那个教引姑姑的同乡,我曾亲眼看见他为三格格传递给珍妃的用物与吃的,他知道三格格是一直在暗中帮衬珍妃的…他也能证明三格格的清白!有了他,就不仅仅是我们的一面之词了!”
孙佑良心底剧痛,他知道载潋曾帮珍妃找过镯子,帮她偷偷存过照片,却未想到,载潋还在暗中给珍妃送过吃穿用度。
他忍不住落泪,他无法想象载潋这些年来心中的苦痛,更无法想象,在将容龄推向皇上身边的时候,她心中又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能证明三格格没有为太后出谋划策,没有挑拨太后杀了珍贵妃?!”孙佑良的悲痛皆化为怒气,他瞪着眼前的人怒吼,崔玉贵道,“我与小徒弟当日都是亲眼所见,三格格是拼死为珍妃求情的…”
说至此处,崔玉贵也忍不住哽咽了,他抽泣了一下继续道,“她磕得头都破了,太后就让下人们按住她,她一个劲儿挣扎,哭喊着求情,手腕也被抓破了…后来我要拖走珍妃,她就一头把我撞到,把珍妃压在自己身下,不让我们碰…我记得,她还和太后说,戊戌年传递消息的事儿都是她做的,让太后杀了她泄愤,饶了珍妃…太后死活不肯,最后她实在没了力气,就一路往外爬…是亲眼看到我往井里扔石头的,后来…她就倒在了井边,太后叫人把她送回妙高峰下醇王府别院里了…这些事可是我们亲眼所见,这些细节,是编造不出来的啊!当日在场的太监,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亲眼瞧见了的,万岁爷只要问问就知道,我们可不敢骗万岁爷…”
孙佑良听得肝肠寸断,他回忆起在西安时,皇上误会是载潋为太后出谋害死了珍妃,她在别前吟诵了元稹的《决绝词》,他如今只还记得一句——“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那能朝开暮飞去,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孙佑良心底剧痛,声音颤抖,他紧紧攥着拳,低低吼道,“走,跟我去见万岁爷,将这些话都说清楚。”
瀛台的夜总是十分寒冷,连空中的月亮,也仿佛挂上一层银霜。孙佑良领着低眉顺目的崔玉贵与孙敬福来到瀛台,他们三人走过长长的浮桥,才来到翔鸾阁外。
孙佑良将眼底斑驳的泪意擦净,才定了定心神,他知道黎明已不远了。他回身招呼上崔玉贵与孙敬福,加紧了步伐,走向皇上所住的涵元殿。
殿内仍亮着灯,孙佑良知道皇上还没休息下,他跪在外头叩了头,努力抑制住声音的哽咽,高声道,“万岁爷,奴才孙佑良回来了!有急事求见万岁爷!”
孙佑良听到殿内传来脚步声,片刻后王商便走出来,他压低了声音责怪孙佑良道,“你去哪儿了!万岁爷还担心你呢!你快进去吧!”
孙佑良领着崔玉贵与孙敬福来到涵元殿内,只觉凄入肝脾,殿内只有皇上一人,他永远是孤独的。
皇上仍未睡下,还在烛灯下看出洋考察官员所进呈的书,他听见外头传来孙佑良的脚步声,合起手中的书就问,“有她的消息了吗?她好些了没有?!”
载湉看到眼前的人不止孙佑良,不禁一怔,他仔细打量了片刻,才发觉孙佑良身后的两人是太后身边的崔玉贵与孙敬福,他立刻冷冷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万岁爷!恕奴才大不敬之罪!奴才今日擅自带他们前来,是为解您心头的忧愁,解您多年以来的痛苦!奴才求您,听他们说完!”孙佑良含着泪深深叩头。
孙佑良一番话毕,载湉已放下心中一半的抗拒,他望着崔玉贵与孙敬福,他没有喝止,他默默等待着。
崔玉贵跪着向前爬了几步,他死死叩着头道,“万岁爷,奴才自知罪该万死!但奴才临死之前,企求能将珍贵妃殉难的真相告诉万岁爷,奴才知道万岁爷牵挂三格格…奴才不忍再欺瞒万岁爷!”
载湉手上的力气一松,他的心骤然抽痛,他震惊地反问,“你…你说谁?”
崔玉贵为了保命,也不敢多说旁话,唯有直截了当道,“万岁爷,奴才与徒弟当年受太后之命,害死了珍贵妃娘娘,实在是日夜难安,终年惶恐,为求脱罪,才想找一人顶罪!所以才想到了三格格…她自戊戌年后受太后宠信,可奴才知道,她在暗中一直在帮助珍贵妃,她经常深夜潜入北三所,给珍贵妃捎带外头的吃穿,还冒死帮珍贵妃私藏太后要烧毁的照片…这些都是奴才暗中发现的,北三所的赵清泉也曾帮三格格给珍贵妃传递过吃穿用物,所以奴才就一直认定,她不是真正忠心于太后的,所以当年才想着找她顶罪,奴才们自知罪该万死,实在糊涂啊!”
崔玉贵话毕后,载湉已如僵化,他愣愣望着眼前的崔玉贵,霎时间说不出一句话。
孙敬福也跟着磕头,补充道,“万岁爷!奴才当年在西安是犯了欺君大罪的!可奴才是为太后所用,唯求保命而已,求您饶命…奴才当年诬陷三格格为太后出谋害死了珍贵妃,实际上是奴才为求脱罪的一派胡言…庚子年太后下令处死珍贵妃当日,奴才就在北三所,看到三格格磕得头都破了,就是不肯走…太后让下人们按住她,不让她哭喊胡闹,她就一个劲儿挣扎,哭喊着求情,手腕也被抓破了,血流得满身…后来奴才们要拖走珍妃,她就一头把奴才的师傅撞倒,把珍贵妃压在自己身下,不让奴才们碰…奴才还记得,她还和太后说,戊戌年传递消息的事儿都是她做的,让太后杀了她泄愤,饶了珍妃…太后还是不为所动,执意让奴才们杀了珍贵妃…三格格没了力气就往外爬,最后倒在了井边,是奴才亲自驾马把她送回了醇王府在西山的别院里。”
载湉听罢,只觉心口剧烈绞痛,喉咙被人死死掐住,眼前渐渐蒙上黑暗,他时至此刻终于明白,载潋当年进了宫却没有同众宫眷一起前往西安的真正原因。
他耳边隐隐响起载潋在西安时说的话——“奴才说,奴才那天进宫,是因为放不下皇上,皇上信吗?…因为奴才亲眼看到太后赐死了珍妃,奴才当时就病倒了!我是为你而病!”
令他窒息的心痛一点一点将他吞噬,当时的他早已被珍妃离世的悲痛冲昏了头脑,他绝情冷漠地对载潋说,“荒唐!你病倒了却可以独自一人追到西安来?朕看你没病,你好得很!你留在宫里,是为了处理证据吧,你怕朕将来清算你。…往后你生你死,于我而言,都无关痛痒。”
崔玉贵与孙敬福所说的话如一把把锋利的刀,正插中他的心。他从不知晓载潋做过的这些事,更不知道这么多年以来,载潋的真心!
他从不知道,载潋曾为珍妃传递过吃穿与用物,更不知道是载潋冒着死亡的危险为珍妃存下唯一一张照片!原来戊戌政变后的种种的险恶,她一直在默默承担…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慌乱地掏出怀中一直保留的一张照片,那是他与珍妃昔年的合影,他将照片放在鼻下,他拼命想感受到载潋身上的气息,可百合的香气早已消逝不复…
“孙佑良!”载湉忽怒极地喝斥,“这张照片当年是你交到朕手上的!到底是谁,是谁!是谁交给你的!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
孙佑良仍旧不敢动,而泪早已流了满面,他痛哭道,“万岁爷!是三格格,是三格格!是三格格交给奴才的,还有那块红玉髓,都是三格格托奴才转交给您的!可奴才不能说啊,奴才心里也心疼三格格!…可三格格自戊戌以后就一直假意依附于太后,实则是为了万岁爷您而潜匿斡旋,她日日身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奴才怎敢说,怎敢将她暴露!…”
“你…”载湉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孙佑良面前,他震惊悔恨地扯起孙佑良的衣领,他已哭得不能自已,再顾不得自己九五至尊的身份,此刻的他只是个失去了至爱的寻常人,他简直不敢相信孙佑良的话,他的声音已没了气力,唯剩下痛彻心扉的颤抖,“你…你说什么?你一直以来都知道?!你!你都知道…你知道她在为我冒险,你知道她在背负我的误解!你…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
载湉痛苦不堪地倒在地面上,悔恨交加,孙佑良连忙去扶,他也哭得哽咽不止,一句话都再说不上来,他心中深觉愧对载潋,因为他知道载潋这些年来的痛苦与委屈,却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
“你现在如实告诉朕!”载湉攥紧了孙佑良肩膀,他迫切想要知道一切的真相,“她当年在政变前入颐和园是为了什么?她到底有没有向太后告密?她又为什么会和革命党人有所牵连,载泽写给她的信到底为什么会在革命党人手里?她选择了载泽,是不是因为已将我恨极了!…”
孙佑良惧怕地连连磕头,他道,“万岁爷!这些事情奴才实在不知,实非奴才要欺瞒万岁爷啊!”载湉思至此处,只觉更加心痛,这些年来自己对她已冷漠至极,将她除名宗庙,削去她的玉牒,指责她忘恩负义,又为她亲自指婚,催促她尽快完婚,还要在她的大婚之夜送上“早得麟儿”的匾额…
他一直在发泄着自己对她的“恨”,有多爱就有多恨,自己将她伤得遍体鳞伤,她最终选择了载泽,大概是她真心实意的选择…
王商听到了殿内的哭声,也连忙冲进殿来,他见到皇上倒在地上,惊慌失措地连忙冲上来去扶,他担忧道,“万岁爷,万岁爷…您怎么了?您…不要吓奴才啊!”
载湉哭得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所有的悔与恨交织呼啸,将他撕成碎片,泪水早已将他的视线模糊,他回忆起曾在甲午年为维护自己而顶撞了太后的小姑娘,倔强地跪在大雨里也不肯服一句软,她都是为了自己啊!可这些年来,自己竟将她的真心视如草芥!
可如今再悔再恨,又还有什么用呢?她一定已对自己心灰意冷,绝望至极了!她已选择了另一个人,与另一人恩爱和谐…
载湉抓住王商的手臂,他哭得颤抖问道,“她…有没有她的消息?她,到底怎么样了?”
王商不明所以,迷茫地望向孙佑良求助,孙佑良只低低道了一句,“三格格。”王商心中立时大痛,他用力将悲痛的皇帝扶起来,他缓缓道,“万岁爷,奴才派人去问过屈大夫,屈大夫说…侧福晋仍极为虚弱,她原有咳疾,病已入肺里,这些年来也未曾好好调养过,还服用过靠透支身体来维持表面康健的药,底子早就垮了…此次身体又大受损伤,他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尽力为侧福晋维持着而已。”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已过了春节,外头连绵不断地飘着雪,载潋却仍旧无法长时间离开床榻,载泽府中的春节也过得极为简单,载潋未曾见人,只有守岁时令安若与重熙去给载泽及静荣拜了年,又让静心去给载洵与载涛送了贺礼,当作拜贺未曾谋过面的两位新兄嫂。
陪在载潋身边的只有几个贴心的下人,还有阿瑟与卓义,灵儿也是头一年在载潋身边过年,她坐在小圆桌前剪出几张窗花,又和阿升一起贴在载潋房里的窗户上。
灵儿够不着高处,阿升便一把将窗花接过来,替她粘在高处,转头对她笑道,“真好看。”灵儿心头暖意融融,她也欣赏着自己的手艺,眯着眼睛笑道,“从前在宫里,从来都不会像今日这样高兴,还能将自己剪的窗花贴在主子的房里。”
阿升心中升起一阵心疼,他不会安慰人,唯有结结巴巴道,“灵儿姑娘从前受苦了,不过!往后在我们格格身边,绝不会再受苦了。”
灵儿含着笑用力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三格格是好人。”阿升也在一旁笑问,“灵儿姑娘从前不是在太后宫里吗?怎么了解的我们格格?”
灵儿转头向屋里走,她淡淡笑道,“是在太后宫里,所以才知道三格格是好人,外头的人都说三格格告密背叛,出卖皇上,是个卑鄙小人…可我却曾亲耳听到太后对李莲英说,‘这载潋可什么都没告诉过我,不过叫皇上这样误解着她也好,他二人就永远都不能破镜重圆了!’…我知道三格格是冤枉的,我就相信,三格格不会是外人说的那样。”
载潋靠在榻上看阿瑟与静心做彩绸燕子,卓义去烫了梅花酒,安若与重熙在摇元宵,她默默算着日子,明日就是正月十五了,本该是团团圆圆的日子,可如今自己却独自零落在外,回想起阿玛与额娘在时的春节,她心中忽觉酸涩,每逢佳节倍思亲,自己许久没见过家人了。
载潋合起眼来休息,却听到殿外传来院门开敞的声音,她只以为是风声,却又转瞬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她未及转头去看院外,便已看到暖阁的门被人用力推开,凛冽的寒风瞬时呼啸灌入,起舞的雪花被风携卷着在门内纷飞。
载潋以为来人是载泽,正要支撑着起身去迎,却听到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妹妹!妹妹!”
载潋周身震颤,她竟要坐不稳,她颤抖地抬起头去看,只见他的肩上、脸上、帽檐上尽是雪花,已融化又结为了冰,他脸颊被冻得通红,嘴边却还飘起热腾的白雾,他满面是笑意,思念之意从眼眸中倾荡而泄,他冲到载潋的床边,一把将载潋揽入怀中,“妹妹,我来瞧瞧你。”
“七哥!…”载潋紧紧回抱住眼前的人,她将脸埋入载涛怀中,只怕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载涛心疼地抚着载潋的背,自载潋出嫁后,他二人已许久未曾见过了。
载泽此刻也跟在载涛身后走了进来,他见载涛早已到了,不禁轻笑着摇头,“一说要见你妹妹,倒跑得比兔子还快了!”
“七哥你怎么来了,七嫂呢?怎么来前也不告诉我?”载潋只顾着问载涛话,她撑着身子要起来,载涛连忙扶住她,又以眼神示意静心过来伺候,载涛一个劲儿地笑,嘴角直要扯到耳根后,他道,“妹妹啊,他们都守在府里了,都忙着呢!今儿可是咱府上大喜,我特意来告诉你的!…我,我想…我想邀请你一同回府。”
载涛一想到要邀请载潋回府,心里还是有几分犹豫,他知道载潋还一直不与载沣来往,连春节的贺礼也唯独没有载沣的份,不知道自己的邀请,载潋会不会给面子。可他还是十分信任载潋,他相信载潋心底里是挂念着亲人的,所以今日一定要来带她回去。
载泽在一旁看着,他见到载涛一提起“回府”二字就信心不足的模样不禁发笑,他拍了拍载涛的肩头,安慰道,“你放心便是!潋儿啊,我心里头明白,她是一直惦记你们的。”
而载潋在听到“邀你回府”几字后,心一直狂跳不止,她渐渐明白过来府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喜事”,可她仍旧不敢轻易相信,生怕自己听到的话是假的,她紧紧攥着载涛的手追问,“七哥!你说有喜事?什么喜事…什么?你快说!”
纵然载涛尚未答话,载潋激动欣喜的泪就已溢到眼角边,她激动得手脚发凉,手心发汗,载涛见载潋如此高兴,心中也跟着欣慰又感动,他攥紧了载潋的手高声道,“潋儿!是五哥的孩子!今日就要出生了!全家人都在一块儿候着了!我特意来叫你回去!”
“真的!真的!”载潋高兴得不禁又笑又叫,她早已不在意身上的伤痛,她至极的喜悦与幸福是自心底而发的,令她早已忘记了这些年来伪装出来的冷漠与绝情,“真的吗七哥!太好了!太好了!我!我…我跟你回去!我们现在就走!”
载泽在一旁担忧地扶住载潋,他关切道,“潋儿,你身子还没好,你要当心些!”载潋却高兴得早已顾不得,她急忙催促静心为自己更衣,载涛也笑道,“泽兄,我五哥的大喜事,你这做大哥的,总不能不赏面吧!”
载泽爽快笑起来,他点头道,“自然要去!自然要去!”
载泽先回去更衣,又去邀请静荣同去,载涛领着载潋先走,二人才出延趣阁的门,载潋忽想起什么,她叫住载涛道,“七哥!你等等我!”
载潋踉踉跄跄地往回跑,载涛困惑不解地望着她,随后只见她吃力地抱着一只樟木箱子走出来,载涛连忙上前替载潋接过,疑惑问道,“妹妹,这里头是什么啊?”
载潋极为爱惜地护着箱子,灿烂地笑道,“我给五哥的孩子做了些衣裳,都在这里头了,我一直等这一天呢!我把衣裳都拿去,让五嫂帮侄儿好好儿挑!”
载涛听得心头一颤,他没想到载潋这些年一直在为载沣的孩子缝制衣裳,他还以为他的妹妹是真的狠心与载沣断绝了关系…载涛望着怀中的箱子不禁红了眼眶,面对着至诚至性的载潋,他说不出话来,载潋却搭住他的手笑道,“别羡慕了七哥!等你的孩子出生了,我也给他做同样的!我们快走吧!”
载潋从马车上走下,眼前的场景竟如梦中久违的画卷,画卷徐徐展开,映入她的眼帘,仿佛令她回到了梦里——白茫茫的雪落在什刹海的湖面上,一眼望不到尽头…雪压枝桠,令枯木生出琼花玉蕊,红彤彤的大灯笼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飞舞,灯笼上、王府门前的大狮子上、高高的台阶上也都覆盖着一层薄白…
梦中的画面闪回,她儿时的欢声笑语宛如远方一首渐行渐远的歌声,此刻都重新回荡在她的耳畔,父母昔日的教诲与疼爱又重新萦绕在心头,令她如何也不能忘…她与兄长们在外打了架闯了祸,躲在府门外不敢回家的日子也仿佛就在昨日…转眼间,当年幼稚的孩童都已各自成了家。
载涛见载潋望着王府外高阔的门楣出神,已明白载潋心中的感慨,他攥住载潋冰凉的手,陪着她一步步走进去。
张文忠与苏和泰来敞了大门,载涛见到了下人们,连忙悄悄擦去眼中的泪,他抬高了声音向众人笑道,“今儿是好事成双了,我妹妹回来了!”载潋见到眼前的人,每一张都是熟悉的面孔,她不禁笑,她许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是咱格格回来了!请格格安了!”张文忠前来给载潋打了千,苏和泰也跟着请安,载潋扑上前去扶起他二人,热泪盈眶道,“快起来忠叔!”
“格格您快请吧!要是王爷知道您回来了,不知要如何高兴呢!”张文忠也擦了擦泪意,他在前头引路,载潋便疾步在后头跟随,早已不顾自己的虚弱。
载潋随着张文忠来到思谦堂,只见王府内大大小小管事与嬷嬷都围在外头,张文忠领着载潋穿过人群,带她进入思谦堂正殿。
载潋站在隔扇门外略愣了愣,她听到里头传来簌簌的交谈声,她心中温热却也有几分紧张,她在外等了等载涛,才与他一同走进里间去。
“额娘!六哥!是妹妹回来了!”载涛高声笑道,载洵与刘佳氏闻声都回过身来,载洵见来人果真是载潋,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唯有含着泪笑道,“妹妹!妹妹!我就知道…你不会不来,不会不来!”
“潋儿请姨娘安,请六哥安了。”载潋略福了福身,刘佳氏也来扶载潋,极喜悦笑道,“潋儿啊!你回来了…你五哥心里挂念你,他不过是嘴硬不肯说,你今日回来,他必定高兴坏了。”
载涛领过身后另两名女子来,笑着向载潋介绍,“潋儿,只是你二位兄嫂,你还未见过呢。”
载潋一眼便认出了姜佳氏婉贞,从前她二人曾在颐和园内见过的,不等载涛介绍完,载潋已福身分别行礼,“见过六嫂,见过七嫂,请二位兄嫂大安了。”
婉贞一把扶起载潋来,惊喜笑道,“三格格,你还记得我,我也一直记得三格格呢,我们如今是真正的一家人了。”载潋颔首浅笑道,“嫂嫂不需和我见外,我们是一家人,叫我潋儿便是。”
众人正寒暄,只听得对侧殿里传来一声洪亮的婴啼,刘佳氏闻声顿时大喜,她笑声震天,直奔偏殿而去,她跑得竟要比载涛还要快,边跑边狂笑不止,“生了生了!这是生了!”
载涛与载洵也都大喜,跟在刘佳氏身后狂奔向幼兰此刻所在的暖阁,载潋跑不快,唯有婉贞来扶载潋,载潋向她报答以微笑。
载潋站在偏殿门外,隔着窗她便已看见了站在窗边的载沣,他此时怀中正笨拙地抱着刚刚诞生的孩子,载潋默默望着他,能看到他满眼流露出的珍惜与疼爱。
载潋默默地笑,婉贞挽住载潋的手,轻轻在她耳边道,“走吧潋儿,去看看孩子。”
载潋缓缓走入暖阁,只见载沣此刻坐到幼兰的床头,他们夫妻二人一同看着襁褓中的孩子,而刘佳氏、载洵与载涛也都挤到旁边去,探着头瞧着刚刚出生的孩子笑。
载潋看到载涛伸出手去逗孩子笑,还对载沣笑道,“这孩子眼睛这么大,一看就是随嫂嫂!”
载潋心底温热荡漾,眼前的场景治愈了她许多的悲伤。载潋又向里走了几步,载涛早被高兴冲昏了头,此刻想到载潋,才猛然一拍脑门,他“哎呀”地喊了一声,连忙跑出来几步拉过载潋进去,他向载沣止不住地笑道,“五哥!你还不知道呢吧!妹妹,妹妹也回来了!”
载沣心底陡然震颤,他不可置信却又惊喜万分地抬起头去,只见载潋就站在自己的眼前,心中所有的喜悦与牵挂一时间全都涌至心头,他将孩子交到幼兰怀中,他从床边站起,默默注视着载潋,一时间又哭又笑,却说不出话来。
载潋也努力忍着泪向他笑,她低下头去擦了擦泪,最终走近到载沣面前,她认认真真地福了福身,抬起头去望着他的眼睛喊了一声,“五哥。”
载沣的泪倏忽而落,他用力点着头,口中连连答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载潋蹲跪到幼兰的床边,她望向幼兰,幼兰也望向她,仍极为虚弱的幼兰没有说话,载潋却第一次开口叫她,“五嫂,你受苦了。”
载潋望向幼兰怀中幼小的婴儿,她的心头瞬间荡漾起难以言说的亲切,他还是那样小,粉粉嫩嫩的脸蛋儿让人忍不住想要用手去抚摸,载潋匆忙从身上抽出一枚平安符来,她将平安符交到幼兰手中,幼兰迟疑地望着她,她却擦着泪笑道,“嫂嫂,这是我为孩子做的,希望嫂嫂能收下…”载潋复又望着孩子的脸而笑,她忍不住去亲了亲他的额头,似如自言自语,“我希望他能一生都平安顺遂,永远不受颠簸流离之苦…”
幼兰缓缓接过载潋手中的平安符,她最终向载潋释然一笑,她抱起自己孩子,放在脸颊下疼爱地亲吻,随后抬眸向载潋而笑,“往后你长大了,要记得谢谢姑爸爸呢。”
载潋又转身去亲自搬起自己带来的樟木箱子,她当着众人敞开,里头是慢慢一箱小孩儿的衣裳,她颇有些羞愧地向幼兰讪笑,“我不会做这些,做得不好,都是些心意,还希望嫂嫂替孩子收下吧!”
刘佳氏拾起箱子中最上头的一件肚兜,她放在掌心里仔细摩挲,不禁笑道,“做得这样好,还说做得不好!”幼兰也接过刘佳氏手里的肚兜,她将肚兜放在孩子身上比划,她心中颇为感动,从前的她只以为载潋是狠心无情的人,白白让自己的丈夫牵挂惦念,今日才明白她真正的心性,她为安抚载潋的不安而笑道,“正合适,正合适!”
载沣一人默默在后面拾起箱子中的一件小衣裳,他躲在人后默默观察,只见衣裳的针脚极为工整,竟宛如专业绣娘的绣工…
他心中隐隐作痛,他抽出自己还一直挂在身上的平安符来,那是自己六年前出使德国时载潋为自己做的,这枚护身符的做工粗糙,针脚凌乱。
载沣望着载潋与众人其乐融融笑为一片的背影,却依旧能看出她的虚弱与病痛,这些年来,她一人带着病痛默默做着这些衣裳,做了满满一箱子,竟不知要练上多久,耗费了多少的心思,才能做到今日如此精致的地步…
载沣攥着手里的小衣裳,不觉已红了眼眶。他默默擦泪,舒缓了心事,他也想与家人们凑到一起,却听到身后的张文忠进来传话,“王爷,大喜啊!奴才刚得了信儿,宫里来传话,说皇太后皇上就要到了!是来看望咱小少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