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载潋竟醒了过来,前几日她一睡就要昏沉上三四日。如今她却觉得神清气爽,几日来沉绵绵的病态一扫而光,而窗外下了大雨,将绿叶打落了一地。
今日便是皇帝万寿节的正日子了,载潋坐在床边笑起来,今日是他的万寿啊,而自己却已到了回光返照之际了。
静心进殿来见载潋竟已醒了,不禁惊喜,她忙问载潋道,“格格,想吃什么?奴才去给您传。”
载潋起身走了几步,她未用人搀扶,走得也十分稳健,只是不知这样的“健康”还能存留几日。她摇了摇头,道,“为我更衣吧,今日是万寿节了,再进宫去看看。”
静心感觉错愕,她没想到载潋还愿入宫,但也未做阻拦,一切顺从她的心意。载潋穿了一身石青色的庆寿灯纹的吉服褂,特意戴了红底的吉服钿。
载泽与静荣尚未入宫,载潋却对静心道,“我们提前去瞧瞧吧,只怕过会儿我身上这点子力气也没了。”静心答应,去叫来了安若与重熙,命她二人扶好载潋,自己则去取伞。
载潋站在檐下等静心,见她取了一把旧伞,便指了指远处的立柜,笑道,“去取那把玉兰梅花的伞吧,我还没用过呢。”
静心立时了解了载潋的心意,今日是皇帝的万寿,那把伞于载潋而言意义非凡,伞面上的画是载潋心心念念也不能忘的。
静心为载潋取了伞来,在她身前撑开。伞外雨帘滚滚,浸润在伞面上的玉兰与梅花上,令画上的花仿若肆意生长。
容龄一早也改换了吉服褂,她踩着清晨未散尽的雾气急急忙忙赶到了瀛台,她见皇帝早已晨起,便先跪倒贺寿,载湉却无心听,只将她扶起问道,“你最近去见过她吗?”
容龄喜色满面地笑道,“万岁爷,奴才听说昨儿夜里三格格好了许多,今儿一定能进宫了,您要好好准备呀,想想见了她要说什么!”
“真的!”载湉此刻才觉万人来贺的万寿有了一丝意趣,是因为能够见到她。容龄用力地点头,笑意止不住,“真的,真的!奴才亲耳听到泽公爷府上的人说的,今儿又瞧见三格格身边驾马的小厮了,今日一定能入宫了!”
载湉听至此处急忙唤来王商与孙佑良,令他二人为自己更衣,他要快一点去见她。容龄转身出门前还笑道,“奴才就说过三格格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她今日一定会来的!”
载潋坐在马车中,她掀开侧帘去看,只见今日街道上纷纷设立香案,供人向紫禁城方向行叩拜大礼。匠人们早已用恭贺万寿的彩画与红色的绸缎将街道装点一新,各处尽显歌舞升平。
乍然瞧过去,如此暮气沉沉的旧城,竟也如自己今日一般回光返照。
载潋放下帘子,摸了摸自己空空荡荡的腰间,额娘临终前托付的玉始终未得,她猛咳几声,平息后心事仍缠乱。
雨已越下越大,载潋站在马下亲自撑伞,她抬头望向高高的宫阙,金顶巍峨,红墙肃穆,百鸟为它而盘旋,连天边的乌云也只能做它的背景。但就是这里,从她第一次来,便困住了他们一生。
载潋独自撑着伞,伞外大雨连绵,如瀑布一般的水流从屋檐倾荡而下。她没有直接入宫,而是来到南海,她知道这里是他所在的地方。
瀛台外仍凄凄冷冷,竟与宫外所布置的盛景相去甚远。仿佛今日只是皇帝的万寿,而不是载湉的生辰。
今日是皇帝的万寿,瀛台外的侍卫们没有阻拦载潋。载潋踏上浮桥,大雨中水波轻溅,打湿了她的衣裳。她忽感觉呼吸有几分窒碍,是在见他前才能感受到的,唯他如此牵动自己的心肠。
或许今日便是最后一面,若还有心愿,载潋只希望他将来能肆意地笑下去,不再做身不由己的事。
湖心的瀛台竟如此遥远,载潋从未感受到过,每走一步都感觉疲累,就像过往一生,每向他靠近一步都如此艰难。
载潋走下浮桥,抬头已见眼前的涵元门,大门微敞,她能听见里头传来的对话声。载潋站在檐下,她缓缓收起手中的伞,走到这里已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皇上,这外头怎么下这么大的雨了!”载潋临近门前却忽听到院内传来女子的声音,她霎时伫立在原地,她欲推门的手指微微颤抖,最终没有将大门推开。
原来是容龄,她在这里。
载潋失魂落魄地躲在门后,她靠在身后的墙上重重地喘息。她抬头望向空中似无断绝的大雨,心中忽觉前所未有的释然。
自己要去了,他遇见了更烂漫的花,那朵能让他真心而笑的花。容龄那样生机勃勃,那样天真烂漫,那样自由自在,她不是他的“妹妹”,他们之间没有沉重的枷锁,这一切都是自己不再能带给他的。
孙佑良曾经的话仿佛响彻在耳畔:“每次五姑娘来万岁爷都是高兴的,都会笑。”
载潋释然地点了点头,她准备无声无息地离开,却听到身后又传来声音,“万岁爷这可怎么办才好!奴才来的时候还没下雨,也没带伞,现下要怎么回去呢?若弄得全身都湿透了,老佛爷瞧见必定要骂死奴才了。”
载潋定住了脚步,她将握着伞的双手缓缓收紧,她听到日夜思念的声音,如今也依旧能牵动她的心神,“那你与朕同坐轿撵回去吧,没事的。”
“这怎么行!”载潋又听到容龄慌乱的声音,“奴才是悄悄跑来提前见您的,太后本就不希望奴才见您呢,若叫太后再瞧见奴才和您同乘轿撵,往后可就真来不了了!奴才还怎么再帮您啊!”
院内沉寂了半晌,载潋才又听到他的声音传来,“那让孙佑良去为你找把伞来吧,你撑伞回去,切记别淋了雨。”
载潋听得出皇上对容龄的疼惜之意,他是不舍得让她淋雨的。
载潋久未见孙佑良了,如今听到他的声音,也有些许陌生了,“万岁爷,宫中凡您御用的伞,都有标记,纵是瀛台的奴才们用的,也都和旁人不同,若五姑娘用了这里的伞,太后一眼就能瞧明白。”
载潋死死攥着手里视如珍宝的伞,她仿若石化在原地,想要挪动脚步也挪动不开。
此刻载潋才又听到容龄干脆道,“罢了万岁爷!奴才冒雨跑回去吧,别让您为难!等会儿回去先换身干净衣裳,太后就不会责骂奴才了!”
而载湉却阻止她,“朕是怕你冻坏了身子啊!”继而他去责问孙佑良,“怎能连一把寻常的伞都找不来呢?”孙佑良百般无奈道,“万岁爷恕罪,凡为瀛台供应之物,皆有太后授意啊。”
“那你也再去找找,别叫五姑娘淋着雨回去才是。”载潋听得懂他语气中的焦急与不舍。
载潋倒吸一口冷气,她站在涵元门外,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大门吱呀作响,孙佑良闪身出来,转身合门。
“佑良。”载潋轻缓缓叫了一声,孙佑良登时一怔,他不可思议地转头,竟见是载潋站在涵元门外,他知道载潋病了,今日突然相见,一时又喜又悲,他急忙要进去向皇上回话,载潋却拦住他,道,“别去了,我只与你说几句话就走。”
孙佑良不解地抬起头来,他道,“三格格,万岁爷等了您多日了!”载潋却没有理会,方才的情景,是她亲耳听到的。
“瀛台有没有能给五姑娘用的伞?”载潋只问了如此一句,孙佑良便知道载潋已经都听见了。他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轻叹道,“三格格,瀛台的伞皆是皇上御用,若五姑娘用了,太后宫里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
载潋呆站在原地,檐外的大雨倾盆,将她的鞋面也打湿了。她轻声笑了笑,如今所能做的不多了。
载潋爱惜地擦了擦自己伞上的积水,她含着笑意将伞递给孙佑良,轻声道,“佑良,拿去吧。”
孙佑良闻言愣在原地,他不可置信地缓缓抬起头去,只觉双手颤抖,而身体僵在原地。他不肯接载潋递来的伞,良久后才扑通一声跪倒,他转头望着檐外瓢泼般的大雨,瞬间痛哭流涕道,“三格格,奴才不能要!奴才求您爱惜您自己啊!奴才知道您已病得重了,奴才不能让您淋雨!”
载潋深吸了一口气,她望着檐外的大雨道,“佑良,记得你和我说过,五姑娘能让皇上笑。”
孙佑良没有说话,载潋便知他是默认了,唯独怕刺激到自己而已。载潋释怀地笑一笑,自知不淋这场大雨恐怕也不剩几日光阴了,倒不如成全了皇上对容龄的疼惜和在意。
“佑良,拿着吧。”载潋蹲下身去将伞塞进孙佑良手中,她擦了擦孙佑良脸上的泪,拍着他的肩头笑道,“我已是个医不好的人了,没什么关系了。”
载潋站起身来,已经走进大雨,她转头去看孙佑良,只见他还抽泣地跪在原地,载潋略抬高了声音对他道,“让五姑娘踏踏实实用这把伞,别说是我的。”
载湉与容龄仍旧焦急地涵元殿前等着,许久后才见孙佑良推开大门走了进来,他手中握着一把并非瀛台专用的伞。容龄欣喜万分地迎上去,向孙佑良笑道,“孙公公,您帮我找到了?谢谢您!”
孙佑良略看了看容龄,满面却只余伤感神色,他语气低沉,“是,五姑娘,找到了。”
容龄接过了伞,回到载湉身边去,她在他面前撑开手中的伞,只见伞上栩栩如生的玉兰与梅花顷刻绽放。容龄举着伞在雨中旋转起舞,轻笑道,“万岁爷您看,这把伞上的花儿真好看!”
载湉如被雷电击中,他将双眼睁得硕大,难以置信地望着伞上的画面,仿佛有人在他的心上狠狠攥了一把。
他将伞从容龄手中抢过来,捧到眼下仔细打量,嘴里忽胡乱地喊起来,“没错,是,是!是这幅画!”容龄与王商不解地靠近到他身边去,王商侧着头问道,“万岁爷,您怎么了?这是什么画?”
这是他从前为载潋而画的玉兰梅花图,他自然不会忘。他没有对外人说明,而是狂奔着一路追出去,这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将它做成伞面,这是他们才懂的默契!
“潋儿!”他拼命大喊,声音却被淹没在狂风呼啸中。涵元门外的湖面上荡起一片茫茫的白雾,远处空无一人,似从未有人来过。
载潋仰头走在雨中,像在翩翩起舞,像在肆意驰骋,她从未有一日像今日一样无拘无束过,仿佛在梦中,她只身打马跨过茫茫无际的草原。
她来到太后居住的仪鸾殿时,全身早已湿透,她去向太后请了安,太后许久未见她了,如今也有几分真情实意的牵挂,她见载潋浑身湿透,不禁牵过她的手来关切问道,“这是怎么弄的?你一向身子弱,怎么如今这么不当心,连把伞也不知道带呢!”
太后焦急地唤来宫里三四名丫鬟,让她们服侍载潋去更衣,重新梳头。
载潋坐在偏殿里重新更衣梳头,此时静心、安若和重熙也都到了,她三人见到载潋浑身湿透,皆急得气血上涌,静心垂着泪问她道,“格格,您的伞呢,怎么弄成这样?您不要命了!”
载潋拍一拍静心的手背安抚她,一句话也未说。
殿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载潋已更衣完毕,她站到窗下,只见容龄已经举着自己的伞走到了廊下,她收伞搭在廊下,随后才理容进殿,皇上也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到了。
载潋远远望见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自知如今将是最后一面了。
她推开偏殿外的帘子,而夏日里薄薄的竹帘于载潋而言却重得似厚重的山门。载潋知道自己身上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李莲英来为载潋敞了正殿外的帘子,她拼命鼓足最后一点力气,才能勉强站稳不至于摔倒。
殿内静静悄悄,王公亲贵们皆未到,往日里围绕在太后身边的福晋与格格们也都未到。偌大的殿中,只有太后与皇上,公主与容龄。
终于能够与他再见了,载潋的心却是忍不住疼痛,来日都将再无法见到他,他将来所有的得意与失落,自己都无法再与他一起分享,无法与他一同承担。从此后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将与自己无关。
她忍住眼中的泪意,抚裙恭恭敬敬跪倒在殿中,她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伏在地上道,“奴才载潋恭祝万岁爷万寿无疆,圣体康泰,愿国运恒昌,江山永固。”
载湉见到她,眼前的人皆已失去了颜色,刻骨煎熬的思念令他不顾一切地冲到她的面前,终于相见,他发誓再也不会放开她。
“潋儿!…”他仅仅喊出她的名字,便已泪流满面,这些年来无数过往在他眼前闪回。是她,是她为了自己连性命也未曾吝惜,背负着狼藉声名也要在暗中护他周全。
载湉伸出手去紧紧握住载潋的双手,他感觉心底颤抖。是她啊,就是她,是他寂寂夜里的月亮,是他陷入深渊前唯一能抓住的浮萍。如今终于能够再次紧紧握住她的手,载湉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潋儿,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我们不再分开了。”
载潋贪恋地依靠在他的怀中,他身上的气息多么熟悉,令人沉醉。她知此刻是自己此生最任性的时刻,从今后皆不会再有。
载潋看到他身上仍戴着额娘临终前托付的玉,双生双生,额娘曾说这是他们的联结,而她永远失去了它。载潋感觉浑身上下的力气已要耗尽,她从未如此累过。
她眼前的景象已模糊不清,唯有他的身影格外清晰,他的每一声呼吸都在耳畔。她不想在他面前倒下,不想成为他万寿节当日的魔障。
载潋听到身后已传来了脚步声,而载湉却仍不肯放开她。身后传来四格格的笑声,“今日可是万岁爷的万寿千秋,这侧福晋怎么了?倒惹我们万岁爷伤心难过了!”
太后动了一分的真情,她将四格格拉到身侧来,轻叹着摇头道,“罢了,她如今瞧着是要不行了,有什么话就叫皇上对她说吧。”
“可是太后,万岁爷清誉要紧呐!等会儿人都到了,瞧见了可怎么好?”四格格仍劝阻,太后已不再说话。她看惯了宫里宫外风卷云谲,布尽了阴谋算计,无论是前朝的文臣武将,还是后宫的妃嫔命妇,无人能与她较量,她是孤独的“胜利者”。她见过了一切,可这一生也只见过一个“载潋”,如此执着,如此孤勇。
许多往里围绕在太后身边的福晋与格格们皆到了,可皇上仍不愿放开载潋,载潋自知自己的存在是要让皇上受人非议的。谈笑声入耳,她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隐隐约约看到了容龄,若皇上与她亲近,总是能够光明正大的吧,总是能保全皇上清誉的吧!
载潋从他的怀抱中抽出身来,再一次望向大殿时,只见亲贵王公们云集,是自己要离开的时候了。
她最终向太后叩了一头,转身独自离去,留下不知所措的他。
殿外的雨仍又急又密,载潋站在廊下透过窗,仍能看到满殿欢聚的人们,她仍能看到孤独的他,他们与这些欢声笑语从来都是格格不入的。
如今却不能再陪伴他了,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尽了。
载潋漫无目的地离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如今却当真不知要归向何处了。
她默默地想,若有下一世,便与他做寻常人,他们都不必再背负沉甸甸的重担,他也不必再为了祖宗规矩而更改生辰。
下一世,她可以陪他过每一个生辰,可以真心祈愿他福寿绵长,再不必跪伏在地恭祝天子万岁。
她可以陪他在春日里拾花,可以陪他在夏日里赏荷,可以在秋日里酿酒,可以在冬日里看漫天飞雪中的傲梅…她可以带他走出孤岛,可以陪他去看大海,去看草原,陪他做想做的任何事,再也不分开了。
这些美好的愿景,都付给下一世了,也只能付给下一世了。
载潋再次回眸去望时,看到容龄伸手接过皇上摘下的双生玉佩,容龄将玉佩捧在掌心里仔细观察。
载潋只觉心底剧烈绞痛,那是他们最后的联结啊!他竟连这块玉也交给了旁人。载潋身上最后的气力都耗给眼前的这一幕,她眼前骤时天昏地暗,混沌不清。
载潋重重摔倒在仪鸾殿外的回廊上,她沉沉倒地的声音与檐外的惊雷同响,所有人都沉浸在万寿节的盛大喜悦中,无人在意她。唯有静心与安若疯了一般冲上前来,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格格!格格!您怎么了!格格…”
静心将载潋抱在怀中,用力掐她的人中,而她已无了反应。
坐于殿中的太后听闻呼喊,她连忙挥手让李莲英出去察看。李莲英掀开门帘迈出大殿来,竟见载潋倒在回廊上,发髻已尽散,人已昏迷不醒,他心中大惊,连忙喊来四周侍立的小太监们帮忙,而后跑回殿内惊慌失措地回话,“太后,三格格在外头昏倒了!”
太后惊得立时站起,她急得言语混乱,连连吩咐人去传太医来,又道,“快扶她去偏殿里躺着!去叫载泽快些进宫来,接她回府!”
而载湉听闻消息,早已不顾一切,他飞奔出去,将围在载潋身边的层层叠叠的人拨开,他将载潋抱起,送她入仪鸾殿偏殿。
载振在殿内冷眼旁观着一切,讥讽地笑了一句道,“这泽公的侧福晋若身子不好了就安心养着,何苦入宫来呢,不是给咱万岁爷添乱添晦气的吗?”太后忧心忡忡地坐下,她抬手挥了挥载振的脑门骂道,“你别胡说八道了!”
太后没有阻拦飞奔离去的皇帝,她知道自己已拦不了了。
载潋自昏沉的梦中醒来,见眼前的一切都极为陌生,眼前的人她皆不认识。
她气息微弱地唤静心,静心从太医中间费力地挤过来,她伏在载潋床边问道,“格格,奴才在呢。”载潋只动了动嘴,却说不话来,静心擦了擦泪,附耳在载潋嘴边,才听清她的话,“想见…想见哥哥,想见五哥。”
静心拼命点头,她擦去脸上的泪,道,“是,是,奴才这就去找王爷,这就去,格格您等奴才回来!”
载潋听到殿外传来脚步声,纵然只是细碎之声,她也知道是谁来了。他的一切,都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中,今生已无法忘。
她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睁开,眼前仿佛有光,如远处天边初生的太阳。太医们纷纷而退,载潋缓缓扭过头来,她看到皇上泪流满面地立在榻边。
看见他,载潋竟不自觉而笑,她吃力地举起一只手来,载湉紧紧抓住她的手,他坐到载潋身侧,已哭得难以自已,“潋儿,为何病了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载潋没有回答,她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来,她以手擦去他脸上的泪,轻声笑道,“湉哥儿…别哭,今日可是…可是万寿,我…我这都是,都是…小病,回去…回去躺一躺,也就…好了。皇上别为了我,为我...掉眼泪。”
她的声音已弱如细丝,残存的最后一口气已无法支撑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载湉却哭得更甚,他疯狂地摇头,他死死将载潋的手握在掌心来回摩挲,他生怕她寒冷,生怕她离开。没有哪一刻他曾如此怕过,“潋儿,这普天同庆的万寿是为皇帝,而不是为我,我从不想要这虚无缥缈的拜贺,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你。”
载潋感觉眼角滚烫,她的泪簌簌而落,载湉为她擦去眼角边的泪,他将载潋的手掌攥在掌心,哭得青筋暴起,他俯下身去吻了吻载潋的额头,泪也落在载潋脸上,“潋儿,没有你,眼前这繁华的天家盛景,于我而言…也终是了无意趣,不屑一顾罢了...”
载潋躺在榻上,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她望着今生唯一最眷恋的人,今日离去,最不忍让他悲痛。
“潋儿,潋儿…我带你走…”载湉哭得哽咽,他死死攥住载潋的手,如今竟已真的再不顾一切,他将载潋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含着泪努力向载潋微笑,他极为认真道,“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我带你去容得下我们的地方…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哪怕我贫病,去流浪…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要。”
载潋去捂他的嘴,对他道,“别说难过的话…”载潋擦去他脸上的泪,她不舍地一直望着他,若能牢牢记得他今生的面貌,来世才好重逢再相见。
“皇上放心回去吧…”载潋终于狠狠下了决心,她不愿打扰他的万寿,于是扭头不再看他。
殿内沉寂了许多,载湉仍不肯松开载潋的手,他隐隐的哭泣声犹如帘外细雨,缠绵悱恻。
“潋儿,在我生辰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吗。”他哭得声泪俱下,他双手死死握住载潋的手,只怕她会变消逝如风。载潋转过头又望向他,为了安抚他平安度过眼下的万寿而轻笑,“会…会的,皇上…去吧,奴…奴…才,会在人群,在人群,里…看着您,陪…您。”
载潋缓缓合起眼来,等待着他的离去。而戊戌年的过往却忽在此刻历历再现,还有庚子年珍妃之死的误解,载潋知道往后再无机会说明了。
她猛然惊醒,与他分别前紧紧将他的手攥紧,以他的手覆住自己的心口,她睁开双眼与他坦诚地四目相对,“皇上…皇上…我…我…这一颗心,这一生,也只为你一个人,再容不下旁人了。”
载湉心疼地不让她再说,而是将她的脸颊捧入怀中,他缓缓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动情道,“潋儿,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载潋轻释地一笑,果然这一切皆可以放下了。她以面颊贴住他的面颊,忽笑着问道,“皇上…您很喜欢容龄吧。”
载湉闻言一愣,竟不知此话从何而来,然而他片刻的犹豫却让载潋感到了痛彻心扉的绝望,她的敏感,她的多疑,也只为了眼前的这个人。
载潋累极了,朦朦胧胧的睡意里,她已看到久别的阿玛与额娘,他们正坐在远处向自己招手。载潋缓缓松开了他的手,终究也发自心底对他道,“皇上…其实奴才也…也很喜欢,喜欢容龄…因为她,因为…她能让皇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