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湉早已在载泽府上看到过了这幅画,他知道这才是载潋最真实的心事,自此后他不再过问载泽。载潋望着自己作的画轻轻笑起来,“病后一直在画这一幅画,希望着能画的和皇上一样好,后来发觉…原来这画也有了自己的灵韵。我想着,若今生还有机会,便送亲手给皇上,作生辰的贺礼。”
载湉的泪从眼角淌下,他从载潋身后拥住她,原来这广阔无尽的天下,还有人记得“载湉”的生辰,而不是“皇帝”的万寿。六月二十八才是他的生辰,是他的母亲诞下他的那一日,而不是因宫中斋戒旧俗而更改的六月二十六。
载湉望着眼前的画,这幅玉兰梅花图是他在戊戌年时画过的,他是为载潋而画的。可眼前的画虽形似,却也不似,就像载潋所说,她画时这幅画已有了自己的灵韵——她将自己孤注一掷的爱与无怨无悔的勇都倾注在笔端了,才造就这幅画,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载湉在载潋耳边轻轻说道,“这是我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生辰贺礼,谢谢你,潋儿。”生辰意味着父母亲的生养之恩,如今他的父母皆已不在,可这特殊的一天,幸好他仍有她在自己身边,让他不再是独身一个人。
载潋靠在他怀中,她知足地浅浅笑着,她想让他知道,就算世上只剩下一个人站在他的身边,那一个人也一定会是她。
载湉去亲自取来笔墨,他提笔在载潋画就的玉兰与梅花枝头画下一只喜鹊,载潋望着他的笔端,钦慕他笔下如有生花。
“好看吗?”载湉侧着头问载潋,载潋点一点头,载湉放下笔,他抱住虚弱的载潋,以脸颊贴住她的脸颊,“从今后这幅画就再不是你一人孤寂的岁月了,她是我们两人一起画就的。”
载潋没有力气说话,便唯有点头,载湉看到她荷包里珍藏着的玉佩,忽感觉心疼悲痛,他抱紧载潋,将玉佩从她的荷包里取出来,亲手替她系在衣襟上。
这枚双生玉佩是婉贞福晋临终前亲手托付给他们的,寓意着同心一体,同心同德。载湉曾在接过这枚玉佩时亲口向亲生母亲承诺,绝不会让载潋受分毫的悲苦孤寂,可他后来食言了。
载潋在戊戌政变后再不敢将象征与皇上有关的玉佩戴在身上,可她也从未弃绝,便一直珍藏在荷包里。
“潋儿,以后再也不必悄悄藏了,我们会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你可以将这枚玉佩永远光明正大戴在身上,我会心无旁骛待你好。”载潋听到他的声音,心也不禁为之一动,可她却很快平复,她深知的确不必再藏了,她已不贪恋这尘世,她会从容地告别。
“潋儿,对不起。”载湉忽哽咽起来,他思及自己在戊戌后对待载潋的冷漠绝情,思及载潋在政变后独自一人吞受的痛苦与委屈,都觉心中剧痛——载潋若不是为了自己,也不必强装健康,服用息宁丸,如今病到如此地步。
她曾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去保护维新党人、保护珍妃、在太后面前斡旋周全,她甚至承受心爱之人的误解与唾弃,去做世人眼中首鼠两端的告密卑鄙之徒。可当她与亲人“决裂”、深陷险境、被革命党人逼至绝境时,他带给她的却是雪上加霜的斥责,削去她的宗籍玉牒,责令她从速完婚,坐实了世人口中她的疯迷不孝。
“我不该让你承受那些误解,更不该不理解你…潋儿,我…我不该疑心你,对不起。”载湉的声音哽咽,而载潋却笑,她转身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她伸出双手去紧紧拥抱他,她心安地合起双眼,“如今不是都好了吗?”
载潋松开双手,她望着载湉淡淡而笑,她望了望窗外的碧波荡漾,忽缓缓道,“皇上,我有时甚至觉得,被人误解着也挺好的。”载湉抬头望向她,竟觉得她眼中有光,像是夜里的月亮,载潋继续道,“没有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真实的我们。”载潋话至此处,转头去看了看载湉,她知道他这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太多被掣肘被误解的无奈,载潋笑道,“如果能将我们隐在这些误解之后,自由自在地做着自己,不是很好吗?若被所有人都看透了这一生,该多无趣呢。”
载湉静静听着,他从未想过载潋会这样想,可她越这样想,他便越心疼载潋曾经的境遇。载潋主动去抱紧了眼前的载湉,她将脸颊抵在他的颈窝,“皇上,我不再怕被误解了,因为我就是我,不为外人的流言蜚语而改变。我希望我们都不要怕,我们还有彼此。”
入夜后,涵元殿内燃起几盏温黄的烛灯,殿外的小太监们去上了窗户,载湉示意孙佑良与王商都不必进来伺候更衣。
载湉将载潋抱到床榻上,为她盖好绸被,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温柔道,“好好休息潋儿,我在外面,不会扰你的。”载潋见他要离开,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她着急道,“睡在外面怎么可以?若皇上不愿意…不如我在外头。”
载潋怕他在外面会感了风寒,涵元殿几处窗上已有了破洞。载湉却不愿打扰载潋的安眠,他摇头拒绝,“你身子不好,自然是我去外头。”载湉起身要走,载潋却从他身后紧紧抱住他,她心里焦急,嘴上却又无法表达,只能羞红了脸磕磕巴巴道,“皇上难道还要我直说吗,你明知道我不舍得你去睡在外面。”
载湉听到载潋的话兀自笑了笑,他拍了拍载潋抱紧自己的手以让她安心,“真的不妨碍,潋儿。”载潋却不肯松开他,她不肯让他去睡到外面,虽然她知道周围没有旁人,却还是更压低了声音,她感觉脸颊火热,“留下吧。”
夜半时刻,载潋忽然醒来,她坐起身来,见窗外月明星稀,床帏外纱帘轻动,有风从窗外涤荡飘进。
载潋轻轻绕过睡在自己身外的载湉,她穿好了鞋子,一人轻手轻脚走出殿来。她自己紧了紧衣服,见孙佑良靠在柱下值夜,便轻笑了笑,“佑良,你在这里。”孙佑良闻声立时从半睡半醒的瞌睡里醒来,他掸一掸身上的尘土,躬身笑道,“三格格,您怎么出来了?外头冷,快进去吧。”
载潋摇头笑了笑,她和孙佑良并肩坐在涵元殿外的石阶上,孙佑良有些诚惶诚恐,载潋却拍一拍他的肩头,对他说,“我们只是说说话。”孙佑良去取了灯笼来,放在载潋的脚边,为她点亮眼前的一片黑暗。载潋望着天上不完满的月亮和云后的星星,忽问孙佑良,“我们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的?”
孙佑良含着笑望向载潋,道,“三格格,奴才是在颐和园里头次遇见您的。”载潋点了点头,如此算来竟也有十余年了。她轻叹了声气,“佑良,你想永远在这里吗?”
孙佑良有些怔然,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甚至不知道离开这座宫禁,他能够去往哪里。载潋见他迟疑了,便不再追问,只笑道,“佑良,你每日往来宫中,见闻定是比我多的,和我说说泽公爷吧。”孙佑良更加错愕迟疑了,他深知皇上心里最介怀的人是谁,如今他们二人终于再次回到一起,她怎么会问起这个人。
载潋轻笑道,“佑良,他也是我的家人,如果没有他,我也活不到今日。”孙佑良心下释然了三分,他点点头道,“三格格,奴才听说泽公爷已为长女取了名字,乳名叫偀格。得了女儿,泽公爷心情也比往日好了。”
“哪个偀字?”载潋问他,孙佑良蹲着向前挪了两步,捡起一块石头来在地上写下一个“偀”字。
载潋点了点头,她想载泽一定是极为喜欢这个女儿的,凡“溥”字辈的男孩儿们要选用单人旁的名字,载泽为女儿也用了“偀”字,沿用了男儿的取名习惯,就像多年以前醇贤亲王为自己取名时的用意一样。
“瑟瑟呢,静心姑姑呢?你可有见过她们?”载潋最牵挂的仍是她们,孙佑良明白载潋的心事,连忙回她道,“三格格,奴才听说瑟瑟姑娘带着姑姑一起回学堂了,醇亲王也说要奉养姑姑,可姑姑说她还想为学堂和瑟瑟姑娘做些什么。”
载潋就此放下心了,她到底还是最担心静心,若有瑟瑟在,她就尽可以放下心来。“阿升呢,还有容龄?”载潋缓缓合了眼,她身边的人不多,可每一人都牵动她的心。孙佑良知无不言道,“七爷让他回去了,还有重熙和安若,王爷让她们回去服侍福晋了。至于容龄姑娘…外头说是裕庚大人病了,他们兄妹都回上海去侍疾了。”
载潋轻叹了叹,可惜无缘再见了,但她坚信那年轻的女孩儿一定还会回到这里。她从身上取出一封信,这是她在病前就写好的。她将信封交给孙佑良,“佑良,我信任你。”孙佑良双手接下,他抬头望着载潋,见她眼中的光似是夜空中的星河,载潋将信托付给他,“等我离去以后,你要亲手交给瑟瑟。”
孙佑良双手颤抖,他知道载潋已坦然等待着那一天到来。他眼里有泪,将载潋写给阿瑟的信打湿了,载潋看着他无声地笑了笑,她望向夜空中的星星,“佑良,我们都会在云端相聚的,再见,总有一日。”
太后从噩梦中惊醒,她在梦中梦见了早已驾崩西去的文宗显皇帝,梦见了孝贞显皇后,还梦见了自己故去的妹妹婉贞。何荣儿见太后从梦中惊醒,喉咙里似有发不出的声音,便掀开帘来跪到床边,一点一点地将她扶起来,太后却紧紧攥着光滑似水的百鸟朝凤纹被面不放。
“载沣!…”太后的声音从喉咙里挣扎地挤出来,何荣儿听不清她说什么,便只能低着头凑近些,太后拼命地想要怒吼,“载沣…我要见他,他在哪里?我即刻就要见他!…”
清晨载潋亲手服侍载湉更衣,他们从没有像今日一样一起醒来,她目送着他离开。载湉在载潋额头轻轻吻了吻,他轻声道,“潋儿,等我回来。”载潋伸手为他正了正朝珠的位置,点头答应。
载湉离去后的涵元殿格外安静,载潋让王商与孙佑良都进来,她取出一沓纸来对他二人笑道,“我小时候学过折纸,我教你们吧。”王商瞧了瞧孙佑良,见他乐呵呵地答应,便也不顾规矩了,于是笑道,“好,奴才可要好好儿跟着格格学。”
载潋叠好一只纸船,她一点一点地教他二人,孙佑良很快便学会了,王商却仍旧不得要领,孙佑良便笑他,“莫看谙达是咱们的总管,倒是被这小事儿难住了!”王商不服气,誓要叠好了才作罢。
载潋听到殿外传来声音,瀛台的大门轰然作响,她以为是载湉回来了,便转身出去迎接,却看到李莲英与何荣儿站在院中。何荣儿向载潋见了礼,她起身后才道,“三格格,太后在迎薰亭候您了,您请吧。”
载潋回头看了看王商与孙佑良,示意他们二人都不要跟过来。载潋绕过涵元殿与藻韵楼,才来到一片荡漾湖光边临风而立的迎薰亭。载潋远远已望见一身翠绕珠围的皇太后,在迎薰亭的另一侧远处候立着的人是载沣,他身后的下人还怀抱着他年幼的长子溥仪。
载潋一步一步向迎薰亭走去,她望向远处的载沣,他们四目相对,周遭却仍旧寂静无声。
载潋缓缓走入迎薰亭,她抚裙跪倒,尚未开口时太后已背对着她笑道,“你来了。”
载潋心下怔忡,却依旧磕头请安,“奴才载潋叩请圣母皇太后圣躬安康,福泽万年。”载潋听到太后冷冷的笑声,“福泽万年?…你们都这样说哟,可我也知道,我老了,没有人能真正福泽万年。”
载潋心下迟疑,她不知太后今日究竟要见自己,可她心中仍不愿太后说自己已老,她复又叩头,“天佑圣母,锡之大年,逢岁之阳,琪祥敦祥。”载潋眼里有泪,这是太后六旬万寿之时宗亲臣工为她唱颂的祝寿,载潋如今还记得。
“你还记得。”太后缓缓转过身来,载潋竟看到她脸上也有泪,载潋更觉惊异,甚至也觉悲痛,太后仍旧冷冷地笑道,“天佑圣母?…是,就算福泽万年是假的,也绝对没有人可以比我更福寿绵长。”
太后去扶起了载潋,问她道,“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见你吗?”
载潋随着太后站起来,她颔首答道,“太后是不是也知道奴才要去了,您能在奴才去前照拂一面,已是奴才无上的殊荣。”载潋生长在宗室,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规则,凡王公福晋诸人临到大限之期,两宫驾临视疾,不久后病人也就会驾鹤西去。
太后摇着头笑了,她说道,“不,不,你想错了,丫头,我是想来见见你,潋儿。”
载潋不敢再去看太后,眼前的老人已年逾古稀,她苍白的头发仍旧梳得一丝不苟,她周身上下簪戴着天下最珍贵的玉翠珠宝。
“我这一生已利用了你太多,潋儿。”太后浅浅笑着开口,她发髻正中的鎏金火焰结如同熊熊燃烧着的太阳,她身上每一处细节,无不彰显着她是世间最尊贵的人,是皇权的主人。载潋竟不敢听她讲的真心话。
“我一早就知道你对我有异心,可我不会让你死,说到底我并不恨你,甚至不恨你瞒骗我。”太后直直注视着载潋的眼睛,“我最恨人欺骗,可你是我天家血脉,你永远,在我心里,和那些乱臣贼子不一样。”载潋听罢后竟觉得心中悲恸难耐,她曾经在戊戌年时要帮维新党人围园杀后,她也为此已经付出了行动。
载潋兀自地跪倒,她低着头落了两滴泪,“太后,奴才戊戌年时要帮维新党人谋害您,奴才不敢求您原谅,奴才的罪也是这一生都赎不清的了。”
太后仰起头去笑起来,“你为你的罪已得了你应得的了,我也得了我应得的了!”载潋闻言惶恐,她叩头落泪,“圣母皇太后万寿无疆!”
太后听这些话已听得腻烦,她根本不再过心,只问载潋道,“你知道你留在瀛台,能守在皇上身边,外间流言蜚语都是谁为你抵挡吗?”载潋自然明白,若无太后允准,自己绝无可能留在瀛台。
载潋没有起身,仍旧叩头,“奴才谢太后成全。”太后感觉心中有些苦涩,她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不需要载潋的答谢。她回想起昨夜里梦中的婉贞,忽苦笑起来,“我不需要你谢我,我答应了婉贞,要在她去后好好儿待你,我是一星半点儿也未做到!如今弥补也来不及了。我要去见她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
载潋竟觉得心痛,她知道太后心狠手辣,铲除异己从不留情,可只要太后在一日,那些觊觎国朝与皇位乱臣贼子就只敢畏缩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载潋又叩头,声音已哽咽不能自已,“大清国圣母皇太后福寿无疆…”
太后没有再说话,福寿无疆,这一生已听过了千万遍,然而如今还是要走到这无垠疆域的极限。载潋想起自己的哥哥们,她担心自己去后哥哥们的忠心仍被怀疑,她担心他们的安全,她略直起来身来,回头望向站在远处的载沣。
载潋向太后凑近了两步,她落着泪恳求道,“太后,奴才是不忠不孝了,可奴才的哥哥们!他们…他们不敢对太后,对皇上,对朝廷…有分毫二心,始终是我大清犬马,奴才求太后不要疑心他们!”
太后也望了望远处的载沣,她让载潋也望向载沣,她释然地笑起来,“疑心他们?…当然不会!我相信他,我甚至可以将皇位也交给他的孩子。”
载潋感觉如被惊雷击中,“皇位?…”载潋不可置信地重复,她迟钝麻木地想起来,缓缓抬头望向太后,载潋终于明白了——太后说没有人可以比她更福寿绵长。
载潋彻底懂得了,自己之所以能够留在这里,皆是因为一场谈好筹码的交易——太后还是不肯放过他,她始终没能放下戊戌的往事,她不肯给他生的机会,不相信他能挽救这艘正渐渐沉没的巨轮。
载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望着远处载沣站的方向轻轻而笑,太液池内的湖光依旧荡漾。她拿起方才教孙佑良和王商叠的纸船,缓缓站到太后身前,她举起那艘自己叠好的小纸船,放在掌心。
太后目光灼热地望着她,她的笑意却已愈发寒冷,她将小船抛向湖面。载潋背对着太后,忽笑起来,“太后,不知道您梦到故人的时候,会不会也感到害怕?”太后没有回答载潋,载潋望着脆弱的小船在湖面的波澜中挣扎,“太后已得到了太多,世间的欢欣和真情,是必然要失去的了。”
太后仍旧没有说话,而载潋也不再犹豫了,她已没有什么可以惧怕,同样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奴才是将死之人,也没有什么不敢讲。”至此载潋已十分明白,她的兄长们得到了太后的恩宠与信任,连至高无上的大位也将属于他的孩儿,他们终于不会再因自己而被牵连。
载潋回头望着太后笑了笑,像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太后说往后就做她的闺女。载潋瞧着湖面上渐渐被打湿的纸船,一点一点溃烂崩溃,一点一点沉没,她轻轻说道,“太后,您看,船沉了,我们都留不住。”
太后渐渐离去了,载潋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最终一次跪倒叩头,“奴才载潋恭送圣母皇太后。”
太后停在原地,她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低沉着问她,“你还有什么想见的人,或许你还想见你的哥哥们。”载潋直起身来望向与自己已相隔两岸的载沣,她没有再试图努力去看清他的轮廓,载潋摇头,“没有了,都不见了。”
戌正时分雾渐渐大了,白茫茫一片雾气落在湖面上似是飘起了雪花。载湉姗姗归来,载潋已为他备好了晚膳,她为他亲手煮了汤圆。载湉坐在载潋对侧,他看见她,只觉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还拥有着彼此。
“我今日去看了皇后。”载湉向她坦白,他有些担心载潋会不快,可载潋只是接过他脱下的衣裳,替他挂起,轻松地笑问他,“皇后娘娘一切都好吗?”载湉没有因为载潋轻松的语气而感到畅快,他甚至有一丝不安的预感——她竟已不再像从前一样那么在乎了。
“好,很好。”载湉的回答有一丝迟疑,载潋点了点头,皇后安好的消息让她的心更定了一些。载湉仍没有感觉到载潋的神情有任何变化,他更感觉不安,她竟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切都能够放下了。
“皇上。”载潋唤他,载湉立时抬起头去回应她的目光,载潋在他碗中盛了两颗汤圆,抬头问他,“皇上知道我为什么要做汤圆吗?”载湉接过载潋手中的碗,他淡淡笑道,“因为你头一年入宫过年,我们在一起煮了汤圆,是吗?”
载潋不置可否,只是笑道,“皇上,因为汤圆寓意着团圆,我相信着,我们会团圆的。”
“潋儿?”载湉唤她的名字,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载湉轻笑道,“可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再不分开了。”载潋忍了忍心中的泪意,她含着笑点头,“是,再也不会分开了。”
外头夜已浓了,载潋隐隐听见湖水叮咚的声音,她已很久没有和他在一起静静地看月色了,就像戊戌年时一样。
载潋不愿睡,睡梦会消磨她与人世最后的牵挂。她举了烛灯,对载湉道,“皇上,今夜陪我看看月色吧,就只看月亮,什么都不去想了。”载湉起身取来衣裳披在载潋身后,他从她身后环抱住她,“好,潋儿,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什么都不想。”
夜里的霜满了琉璃瓦,将琉璃瓦都覆上一层薄白。载潋与载湉坐在藤椅上,她靠在他怀中静静地望着,她一直将自己的心都埋入尘埃,在这一刻,她的心终于从尘埃里开出一朵花。
载湉收紧了自己的手臂,载潋感觉身体正在一点一点漂浮飞旋起来,她将脸贴靠在他的胸口。月亮在这一日夜终于难得圆满,他二人坐在月光之下,月色也不再凄冷孤寂。
载潋缓缓合着眼,眼前回荡起许多从前破碎的画面与曾遇见过的生命。这一生她始终被惊涛骇浪席卷着,从来不能自主即将去往的方向,而在这一刻,风浪终于化为涓涓细流,她的生命回归到最初的平静。她静静靠在载湉胸前,像一只漂泊已久的小船,终于停泊回了宁静的港湾。
她的一生虽然曲折坎坷,但她仍然感恩自己曾在盛大的尘世中热烈地活过,让她有信念,有欢愉,拥有挚爱的亲人,拥有感受悲痛的能力,遇见挚爱的人。
载潋努力攥了攥载湉的手,她想给予他心安,她沉溺在他的气息里,轻声笑了笑,“皇上,我们会在云端相聚,你要和我一样,坚信着…”载湉能够感受到她的虚弱不已,甚至能够与她心有灵犀般地体会到,她似是一片即将飞入云端的雾气,他终于要抓不住了。
载湉轻轻在载潋的额头上落下一吻,他的泪打湿了载潋的发,过往的画面逐渐浸吞他,淹没他——初见时明媚爱笑的小姑娘,携手在太平湖畔奔跑的少女,戊戌时不惜生死的她,戊戌后如一团雾、一团迷、让人看不穿猜不透的她,让人思之如狂、悲恸销魂的她…
她再也不会感受撕心裂肺的悲伤了,这一生的悲伤已足够了。
载湉收紧自己的手臂,奢求她可以多停留片刻,片刻就好。
载潋的眼眸低垂,她的身边只有他,不过有他便足够了。载潋仿佛看见眼前有一片飞雪,正缓缓化为一片模糊,她的回忆在脑海里飞快闪过,像一场盛大的戏,逐渐抽离她的身体,飞向一片白茫茫的天空。空中的雾气缓缓落下,像是下雪了。
“湉哥儿,你看,又下雪了,真好”载潋的手落下了,垂在他的胸前。
载湉紧紧拥住她,他知道这一刻还是来临了。载湉久久无法动弹,只是抱着她看天边的月亮。他哭不出声音,泪却已淹没了他的双眼,眼前的黑暗里只剩下与她的关于。他将下颚抵在载潋的额头,此刻才察觉到自己的呼吸,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可他哭不出声音。
载湉知道,自己已永远失去了她,从今后再不会见她的音容相貌。悲伤如空中弥漫的雾气,并不汹涌,亦不凛冽,只是一点一点将他侵蚀,随着多年来别离破碎的往事一起慢慢深入骨髓。
载潋静静靠在他怀里,漫天飞落的雾气落在载潋身上,融化为水,就像是她眼角欲落未落的泪。
这一生所有爱而不得,终于都不会再折磨她,时光再有多长,于她而言,都已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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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后记:
戊申年十月二十一酉正二刻,殿外正大雪纷飞,载湉倒在涵元殿内床榻上,身边唯有自鸣钟在响动,瀛台彻底成为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他的目光迷离,回忆正在一点一点抽离他的身体。
她走后还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傲寒的梅应已开了。他感受到一生所记住的人与事都在渐渐失去,可他还想在最后残存的意识里用力记住这漫天的大雪,如此便能在团圆后分享给她听。
他走了,他带着曾经所有的希冀与不甘离开,也带着与她重逢的期盼离开了,自此隐在画像之后。
弄影流辉的红墙深处传来哀绝的高唱,“皇上驾崩——”
瀛台仍旧是孤寂的,冬天依旧漫长,不过春天一定会到来。四季变换,从不为任何人而停下脚步。
他们都走了,在天的另一边等待春来,等待花开。
一切平静,湖光潋潋,好似从无故事在这里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