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換個問題。」賀蘭慎抬眼,如雲開霧散,緩緩道,「六年前贏走金刀的裴家少年,到底是誰?」
師忘情神色一變,霎時的驚詫和遲疑閃過,並未逃過賀蘭慎的眼睛。
七月半,中元鬼節,祭祀地官。
今年和往年一樣,淨蓮司中午便關了大門不再忙活。入夜,裴敏率領司中的十餘老部眾一同去河邊曠野燃天燈,致以酒肉,告慰先靈。
河東丁丑年一戰,裴氏九族戰死者屍骸累累,一魂一燈,千盞燈扶風而上,恍若曠野銀河星垂。歷時六年,當初浩浩蕩蕩數萬裴氏族人門生,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只剩下這伶仃的十三人還頂著惡吏的名號,陪伴在裴敏身邊。
起風了,一望無際的蘆葦翻湧綠浪,橙紅的天燈密密麻麻飄散在天際,指引亡靈超度往生。一樽濁酒灑入泥土,眾人燒香舉於頭頂,虔誠躬身,那逝去的輝煌與永生不滅的傷痛伴隨著冗長的招魂聲,沉浮於濃於墨色的暗夜之中。
祭祀完,裴敏並未隨眾人一同回淨蓮司,而是轉而去了晉昌坊的大慈恩寺。
她每到中元節心情便不好,又喝了酒,本不想走這一趟,可到了坊間,看到身邊小攤和頭頂匯聚的各色蓮燈,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賀蘭慎的邀約:「誦完經後,可以和裴司使一同去放河燈。」
心中一軟,腳步跟隨心的指引,情難自禁。
大慈恩寺的門口有不少僧人在施粥放焰口,裴敏一眼就望見了立在人群中的白袍少年。賀蘭慎今日穿的是素色圓領袍服,大概是還了俗的緣故,並未做和尚打扮……裴敏在心中惋惜,本以為可以看到他穿僧袍的樣子,想必是清冷寡慾如高山神祗般好看。
正感慨著,賀蘭慎仿佛心有靈犀般抬首,視線隔著攢動的人群與她對視。
十里燈海綿延,光河之下,兩人皆是有些恍惚。
賀蘭慎回過神,將手中的粥勺交到身邊小沙彌的手中,而後按著刀穿越人海和燈河,穩穩朝她走來。
他身姿如此修長挺拔,既有著少年人的青澀乾淨,亦有著成年人的沉穩強大。金刀掛在他的腰間,令裴敏有了一瞬間的失神,仿佛又看見了六年前那個贏了金刀接受萬千長安遊俠致敬的少年。
面前陰影遮下,賀蘭慎並未責備她的遲來,只輕聲道:「走罷。」
中元夜也是要宵禁的,再過半個時辰市坊間就關門禁行了,故而湖邊並未有閒雜人等,只有密密麻麻被水打濕的河燈黏在兩岸,化作一堆廢紙。
兩人各買了一盞蓮燈,坐在青龍坊前城角的湖邊石階上,將蓮燈緩緩推入潺潺的流水中。
那兩點燭火跳躍遠去,裴敏面上帶著醉酒的微紅,抱膝道:「賀蘭真心,為何約我來放河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