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刚才说得痛快,倒忘记了自己身上还背着一堆不是呢,现在被桃华这么一刺,猛然噎住,脸都微微胀红了。待要发怒,桃华又不曾指名道姓,待不发怒,脸面上又实在下不来。
太后在一旁用力咳了一声,沉下脸来:“蒋氏,你这般说可就错了。”
桃华立起身来,不卑不亢地道:“请母后教导。”
太后看她这镇定的模样就窝火,难道她真就以为,有皇帝撑腰,连她这个太后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
“说什么旁人年长仍无子嗣所以不必着急,这些话外人说得,你身为老四的正妃却说不得!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子嗣乃是正事!你这般漫不经心,难道是要置老四于不孝不成?可知先帝在地下,也必定盼着老四早些有子嗣呢。”
太后说着,抬手指了指下头坐着的陆盈:“你瞧瞧这宫里,哪个不把皇帝的子嗣大事放在心上?如今陆宝林有孕,皇后日日照看,嘘寒问暖,只盼着生个皇子出来,也好告慰先帝。这才是正妻该做的事。我听说老四对你也极为宠爱,如此,你更该为他着想才是,若是恃宠而骄,耽误了子嗣大事,我却不能容。”
一殿的嫔妃都噤若寒蝉。太后把话说到如此地步,是明白地拿身份来压制安郡王妃了。倘若安郡王妃还不肯答应,除非是要跟太后撕破脸皮。
蒋梅华心里呯呯乱跳,紧张之中又隐隐的有一丝兴奋和幸灾乐祸。再精通医术又怎样?哪怕能让天下皆为你立生祠,婆母为你择定的侧妃,你敢不接下来吗?女子就是女子,为人媳就是为人媳,哪怕丈夫爱宠,上头的长辈也能压死你。
陆盈急得两脚在裙子里轻轻地踏动,如坐针毡,只是太后教导儿媳,哪里是她这样的小嫔妃能插嘴的,只是干着急罢了。
“怎么?”太后说完了话,见桃华立在那里不动,脸色就沉了下来,“我说的话你也不听了?还是你当真妒嫉,连侧妃也容不得?”
桃华真想给她顶回去,然而那实在是不明智。何况以太后的身份,若是真撕破了脸皮,直接下道懿旨把崔幼婉指给沈数也是可以的,就如当初不顾外人议论,硬是在上元节设局让沈数娶了她一样。外人或许会指摘太后别有用心,可是她与沈数却不能抗旨。
“母后关心王爷,我自是求之不得。”桃华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目光向崔夫人看过去,“说起来这倒也是缘分,想当初先帝为王爷定下的就是崔家大姑娘,只可惜竟仙逝了……如今崔二姑娘能进郡王府,想来崔大姑娘看见妹妹有此归宿,心里也会高兴的吧?”
与其跟太后硬顶,不如釜底抽薪。崔家还有欺君之罪背在身上呢,现在就这么大胆要把第二个女儿再嫁给沈数了吗?
崔夫人本来还安稳坐着。她自然听得出来桃华是不愿意接纳崔幼婉的。这也是常理之中,哪个女子会愿意夫君被别人分去呢?不过本朝郡王后宅有制,侧妃的位子放在那里,总要有人去占的。蒋氏纵然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受。
当然,她是正妃,天然的就要高上一层,崔幼婉在她手下势必是要受点委屈的。但现在崔夫人也算看出来了,这是太后要跟蒋氏打擂台呢,只要崔幼婉听太后的,有太后扶持,她也吃不了什么亏,说不定将来还能东风压倒西风呢。
不过——崔夫人有那么一瞬的恍惚,她跟崔知府夫妻数十年,虽然也用些心机手段才断绝了后宅的麻烦,可毕竟算得上夫妻相得,崔幼婉若是借着太后去与蒋氏斗,沈数会高兴吗?毕竟他与太后的关系,谁都看得出来。
顺得哥情失嫂意,崔幼婉若是靠着太后,只怕就会被夫君厌弃,到时候……崔夫人心口一阵抽紧,一个被夫君所厌弃的女子,纵然表面上看起来风光,内里也是空虚凄凉的,这样的人,崔夫人也见得多了。
可是……崔夫人想起两个儿子,只能把心口的抽痛压了下去,自我安慰:至少幼婉自己是愿意的。崔家的将来,还有她自己的将来,都要指望着儿子。若有太后扶一把,崔敬和崔敏将来的路就平坦得多,她死了之后,到地下也能去见丈夫了。
刚刚下定了决心,崔夫人抬起眼睛来,就对上了桃华似笑非笑的目光。
或许是心里有鬼的人特别敏感,崔夫人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安郡王妃说的话里少了“地下”二字,她没有说“崔大姑娘在地下看见妹妹有此归宿”,这,这是偶然,还是别有用意?
☆、第196章 自作
春熙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击掌之声,在格外安静的宫殿之内听得清清楚楚。
皇后嘴角忍不住地扭曲着往下撇——皇帝来了!果然,这里才要给蒋氏塞个侧妃,皇帝就来了,这是来救驾的么?
皇后觉得自己实在是弄不明白。依她所想,皇帝看中了蒋氏,不是该盼着她与安郡王夫妻疏远么?为何却要如此维护,连安郡王府里多个侧妃都要管?难道他对蒋氏就真是这般用心良苦,竟舍不得她心中略有不快?
不过不等皇后想明白,皇帝已经进来了。大约是后宫家宴的缘故,皇帝未穿明黄色常服,换了件浅蓝色银线海水江牙纹的家常袍子,面上带笑,仿佛将殿外的春日都带进来了似的。
好好的一个场面,落在皇后眼里就觉得刺眼刺心,总觉得皇帝笑得跟平日里不一样,是因为蒋氏的缘故么?
这么一晃神,满殿的女人都已经起身向皇帝行礼,皇后才慢半拍地站起来:“皇上来了。”肚里还有酸话,总算是记得这里还有一众妃嫔,硬咽了下去。
皇帝特意向崔夫人点了点头:“崔夫人免礼。”便往太后身边坐了,“怎么进来的时候听着殿里静悄悄的,今日寒食,难道母后没有斗盘么?”
斗盘,就是将各宫做的面燕之类拿出来比较,看谁的更精巧。这也就是宫里有此等闲心了,外头百姓家里做的面点最后都要吃掉,宫里却因着斗盘之故,便有人向面里掺些别的东西,虽然做出来的东西的确更精致鲜艳,其实却是不能吃的了。
因着这个缘故,皇帝素来不大喜欢这斗盘之事,今日却忽然问起来,就连下头的嫔妃们都觉出反常来了。只太后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各宫都预备好了,就等皇帝来了评判呢。”
“那就端上来吧。”皇帝也若无其事地笑,“听说母后今年宫里做得特别精致,看来又要拔这头筹了。”
其实哪年也是太后寿仙宫里的面燕夺了第一,其它宫里,包括皇后的凤仪宫,难道还敢跟太后争锋不成?
“叫人把各宫的都呈上来吧。”太后转头吩咐青玉,然后仿佛不经意般地拉了崔幼婉的手道,“皇帝,方才我还在说呢,如今这种痘之事你都交给了安郡王妃,她实在是太辛苦了,如今连人都住到了皇庄上,郡王府里的事都顾不得了。这且不说,就连老四都跟着住去了皇庄,可见那府里没个人打点就是不行。堂堂的郡王,连自己的王府都呆不得,可成什么体统呢?”
桃华真是要佩服太后颠倒黑白的本事,她让沈数跟去皇庄,是为了替他针灸用药,也便于照顾起居,到了太后嘴里,就能变成郡王府没人管事所以住不下去了。
皇帝一脸赞同地点头:“母后说的是。安郡王也与朕说过,之前派的那个王府长史是个糊涂人,郡王妃略放一放手,府里事就被他弄得乱糟糟的。朕刚刚许了他将长史换了,新长史是他自己选的,想来定然会顺手一些。”
太后顿时被噎了一下。王府长史当然是她的眼线,虽说不是什么心腹,但放进安郡王府里就是为了打探消息。现在一下子换掉了,剩下几个内侍和宫人或许藏得更隐蔽些,但也更难接触到王府的重要之事,管什么用呢?
偏偏她刚才自己说了郡王府里乱糟糟的,虽然她指的是内宅,但皇帝这么一混淆概念,她也不好反驳。而且王府长史从名义上说起来是总管王府事务,那么王府一团糟,长史自然难逃罪责,说要换掉也没什么错。
只是,皇帝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太后不由得小心地打量起皇帝来。要知道由沈数自己安排王府长史,就等于把整个郡王府全握在了自己手里。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那又为什么要同意呢?
难道说,皇帝要跟安郡王联手?太后心里猛然闪过一个最糟的可能,顿时觉得后背上微微有些发凉,连崔幼婉的事情都有些无心再说了。
皇帝却是笑得仿佛全不知晓,很随意地摆摆手:“那些闲事,朕也懒得理会,就由他自己折腾去吧,若再说不好,他自己选的人,却怪不到内务府头上了。”
太后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心里呯呯乱跳,几乎想现在就把这话给于阁老传过去。之前他们一直觉得,有安郡王在,皇帝就会跟于家站在一起,毕竟安郡王是他皇位的最大威胁,身后又有西北十万精兵。
可现在她突然想到,倘若皇帝觉得自己皇位稳固,安郡王不可能再与他争位了呢?那时候对手也能变成助力,只要他们有共同的敌手就行。正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天下如此,皇室之中,更是如此。
而这个共同的敌手是谁?毫无疑问只有于家!这些年来在朝堂上是于家的门生故旧把持,后宫之中又是于家的女儿掌握,当初只觉得这般才能让于家地位稳固,现在想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帝心里难道就没有怨恨么?
怨恨当然是有的,只是因为皇帝未曾表示出来,太后便未曾放在心上。或者说得更坦白残忍一些,只因为皇帝并没有将这种怨恨付诸行动的能力,所以太后便视而不见了。但是皇帝毕竟已经不是当年十八岁刚刚登上皇位,还需要人在背后扶持的那个年轻人了,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渐渐要脱离开于家的掌握,假如这时候于家反而把手攥得更紧,那结果会有两种:第一,他们可以重新掌握住皇帝,第二,就是皇帝更加用力反抗。现在,皇帝选择的是哪一种呢?他会为了摆脱于家,宁愿去相信安郡王吗?
太后越想越深,手里还拉着崔幼婉的手,却把她给忘记了。皇帝也像根本没看见崔幼婉似的,满面含笑坐着,只把个崔幼婉半弯着身子晾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幸好旁边还有个皇后。方才关于王府长史的话她是根本没往心里去的,或许即使听进去了,也根本想不到其中有什么深意,只是看着太后忽然不提这侧妃的事了,心里着急起来,便欠了欠身笑道:“王府长史虽说是总管王府事务的,可终究不好管到后宅里去,更不能贴身伺候安郡王。妾身听说,安郡王这次回京,身边原有的贴身丫鬟都没跟来,这可不成啊。”
皇后其实在娘家的时候也没少读书的。于家在立太子之前就谋划过未来的皇后之位,家里几个适龄的女孩儿虽不敢说是自幼就按照皇后的标准来教导,也是读过不少原不该女孩儿来读的书。譬如说本朝的官职什么的,皇后也是能如数家珍的,说起王府长史的责任倒是半点没错。
皇帝也就半转过身子来对着她,淡淡地道:“郡王府里,难道还少了丫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