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日沒夜地向北奔逃,已有好些時候沒闔眼睡過了,可他就連眨眼時也絲毫不敢懈怠,生怕耗的時間略長便會一覺不醒。
孟夏烈日灼著他的身子,豆大的汗順著長頸淌下,頸間好似被顧府從前養的狸奴用小舌舔過。有絲癢,可他卻沒力氣撓。
大汗涔涔,恍惚間他想起了楚冽清,想起他生前的最後一句話——步染,碰上我,你這一生過得太不值。
楚冽清留下這麼一句窩囊的遺言便沒了聲響,他聽罷卻笑起來,沖那屍身糾正道:
「反了,是碰上我,你太不值。」
步染,不染。
髒身傲骨,他這賣身子的也曾喚「不染」。
昱析四年秋,火燒顧家營。那池家庶子池湛自小給他嫡兄當牛做馬,久了便被池彭留在身邊當奴才使喚。當年一日,他給那池彭奉茶,竟聽把那人與楚國諸將勾結,還要借力燒死顧氏二將一事聽了去。他被嚇得魂不附體,彼時還是賀珏在兵營里把他給敲清醒了。
他不是什麼黜邪崇正的良君,又在池彭的欺壓下長大,聽罷最先考慮的當然還是自個兒的性命。好在他良心未泯,經了一番考慮,於暗地裡安排了死士救人。然他未曾想過那池彭會死守著顧氏二人的帳門,非見著二人燒死不可。他只好先設法攔住了欲回帳的顧步染,又令一死士扮作顧步染模樣進了帳。
他原是想叫死士趁機救下顧期的,哪知一切發生得太快,帳中二人皆被燒死其中,那死士的屍身也就陰差陽錯地被認作了顧步染的。
那池湛機靈,他明白池彭殺人過後要斬草,估摸著很快便會來滅他的口,便事先在山林中買下個屋子,打算在那裡藏一陣子,哪知後來外出采果填肚子時不慎跌落山崖,死了。顧步染也就借其屋扮作了山民,輾轉成了名伶易緒。
「式微,式微,胡不歸?」那話還在耳邊盪。
顧步染停了步伐,闔緊了眸子。
黑夜中匍匐的碩鼠不敢窺光,非不願歸,是不能歸。
他可活,可生不如死。
徐意清還在繾都,若他回去,應是能見著她一面,可他一身賤皮,只怕再不敢瞧她,怕的是玷污。
顧家滿門覆滅,若他回去,興許能叫香火延續。可好長一段時間裡,他能做的唯有孤零零地守著那空宅,於團圓佳節抹淚,再掰著指頭數忌日。
池彭猖狂得意,若他回去,或可斬殺那池彭以報血仇。可池老如今就剩了他那麼個兒子,難不成也要叫池老忍受顧家的苦?
走麼?要走麼?——在衡京的上千個日子裡,他無數次這麼問自個兒。
他一個心比天高的,將身子賣給了多少權貴才成了青樓頭牌,他又陪寇讎齊燼嘗了幾回魚水才等來楚冽清替他贖身。夜夜貪歡叫他嘔穢不止,哪怕吐出的東西只剩了些酸水也依舊不得喘息。掩飾身形的藥他一直沒停,吃到今朝他的身子已再回不去從前,一月總有那麼幾日是個半癱。
然他殺了楚冽清,又將楚國勢力攪個天翻地亂,那齊燼嘗著他相贈的海棠糕,舔著尖齒還以為終於把他征服,卻不曾想那甜糕裡邊藏著多厲害的毒。
值嗎?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