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的家庭,正常的父母,正常的学校生活……
各种各样司空见惯的因素组成了大多数普通人平凡的一生。
大多数人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平凡大众的一员,但是平凡本身不是什么坏事,正相反,它是安宁稳定的象征。
起码,你能知道自己是在以社会认可的方式正常地活着。
这是生而为人,活着的最低限度。
所以——
白露一直都觉得,她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活着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奢求普通人的生活。
无论身处何处,她都没有归属感。
像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以外的鬼魂一样,每天毫无波动地旁观着一切。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在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几度得出“自己死了要比活着更好”的结论。
最后,她成功凭借着对自由的渴望和对仇恨的执念,支撑着跌跌撞撞活了下来。
但好在,决定“活着”之后,她的人生开始不断往好的方向发展。
上大学、恋爱、结婚、生子……正常的因素不断填充进她的人生中,成为了主旋律。
她原以为自己是可以放下的,自己是有机会成为一个正常人的……
但现在看来,还是不行。
……
“从目前的检查结果来看,躁郁症的可能性最大。”
“躁郁…症?”尹斐然瞳孔微缩,喃喃道。
“嗯。”医生将手中的一系列报告单和检查量表放在桌上:“也称双向情感障碍,是一种相对比较常见的精神疾病,在发病的时候,患者会同时或是交替出现幻觉、妄想等分裂性症状,以及躁狂、抑郁等情感性症状。”
“但是凭现在的检查结果还无法得出准确结论,因为这个病症目前还没有具体的生物学指标能够作为判断标准,需要等患者醒来后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做出具体的诊断。”
医生看着眼前神情有些恍惚的男人,声音放缓,带着些安抚意味:“目前都还只是推断而已,从您之前的叙述来看,白女士大部分的时间言行都还是正常的,只是因为发生了应激事件,一时间受了刺激才会做出这种不理智的行为。”
“只不过考虑到白女士当时的异常状态,再加上本人之前有抑郁症病史,所以我才会想到抑郁症转躁郁症这个可能。”
“怎么会……”
医生温声道:“不过您不需要着急。只要患者及时接受治疗,家庭支持到位,躁郁症是有可能治愈的。”
“但是,”医生沉吟了一会儿:“考虑到白女士的身体问题,我们需要跟心血管内科的医生接洽,整个治疗周期可能会比较长,开销这一块,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没关系!”
“这些都没关系。”尹斐然垂下头,嘴唇紧抿:“只要能治好她,这些都无所谓……”
尹欢静静站在尹斐然身后,看到这副场景,轻叹一声。
“还有……”医生表情有些迟疑。
“不知道之前的医生有没有提醒过你们,虽然目前学术界对抑郁症躁郁症这类精神疾病的病因还有争议,但是大家公认基因和遗传是其中很关键的一环。”
“我刚刚跟那个孩子聊了两句,初步印象,我觉得他跟白女士一样都属于高敏感人群,而且相对同龄人认知能力要强,比较早熟。”
“所…以?”尹斐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医生顿了顿:“经历过那样的事,我建议你们最好能带他去做一下心理疏导,不要留下什么阴影,不然可能会有后患。”
他指的是之前尹逸差点被人强行带走,然后骨折受伤的事。
从诊室走出来的时候,尹斐然有些恍惚,脚下轻飘飘的,踩不到实处。
“现在不是你消沉的时候,哥。”
尹斐然心头重重一震。
“这个家还需要你支撑下去。”尹欢看着他,眼神冷静到有些残酷:“打起精神来,你现在还不能倒下。”
尹斐然沉默良久,末了抹了把脸,再抬起头时,表情变了。
“嗯。”
尹欢心中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朝外走去:“公安那边我先应付一下,好歹我也是证人的一员。”
“等什么时候真正冷静下来,你再过来做笔录吧。”
“尹欢……”
尹斐然垂着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眼里的意味:“做笔录的时候……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吗。”
尹欢停住了脚步,但是没回头。
“据实回答。”
她提高声音,又重重强调了一边:“看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不管怎样,我们两个的口供一定要一致,其余的事情我来解决。”
尹斐然嘲讽地笑了起来,抬手捂住上半张脸。
“我尽量。”
……
那枚金色的扑克扎进白露的脖颈中,划破了颈动脉,但因为刚好就在医院,救治及时,没有危及性命。
事后那些警察问及这个扑克的时候,白露回答——
“是我的东西,一个友人送的,说是金属制的,必要时候可以防身。”
“当时看到他要打我,下意识挡了过去而已,没想到半路被他拿走了。”
“他把扑克抓在手上,朝我打过来,那时候我来不及反应,只能侧过头想躲过去,没想到刚好打在了脖子的位置,割破了血管,之后我就晕过去了。”
考虑到回避制度,尹欢不能插手这个案件,但她可以请认识的律师帮忙。
虽然经过一番努力还是没办法定下“故意杀人未遂”的罪名,但好在成功没让白家那些人以“不是故意”、以及“是被害人先动手的”这种理由减轻定罪。
最后,公诉机关以故意伤人致人重伤为由正式向法院提起诉讼。
……
“那个扑克是戴里尔的东西吗。”
尹欢站在病床边,表情有些难看:“你见过他了?”
“嗯。”
白露嘲讽一笑:“在精神病院里。”
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举众皆知的案件——魔术大师戴里尔故意杀妻案,最后以犯罪嫌疑人经鉴定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不追究刑事责任而告终。
尹欢还记得,那个案件的凶器就是一个金属制的金色扑克。
“他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告诉了我密码,顺带还送了我一句忠告。”
白露又轻又缓地眨了眨眼,薄唇轻启。
“miss白,请尽情地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所有人吧,说不定到最后,你就能原谅如此卑劣的自己了。”
她说得很慢,也很艰难,一顿一顿的,但是尹欢还是觉得脊背发寒。
“这只是他的看法而已,你不是他。”
“是啊,我不是他……”白露点了点手中的笔,眼神漠然:“但我并不觉得我比他要好多少。”
“你认真的?”
白露抬眸看了眼尹欢焦急的表情,淡淡笑了:“别担心,我现在不是在接受治疗吗?”
“而且,退一步来说,我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
白露缓声道:“之前虽然听过,躁郁症患者会时不时进入一段疯狂时期,情绪高涨,思维活跃,历史上许多患有躁郁症的知名艺术家和文学家在疯狂时期留下了许多传世作品,但自己亲身体验还是第一次。”
“真的很神奇……”
白露喃喃道,语速突然变快,眼睛张大,笑容有些神经质:“就好像是进入了一个从未体验过的世界,所有的事物在我眼里开始解构,变得通俗易懂,到最后只剩下精神和灵魂永存。”
尹欢皱着眉看着小桌子上散乱着的众多稿件,其中一些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剩下的全都是意义不买的鬼画符。
一个星期前,白露被正式诊断为躁郁症,同时被检查出心脏病开始恶化,必须入院进行长期治疗。
对于劳力型心绞痛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躁郁症更好的催化剂了。
白露轻声呢喃着:“要是没有抑郁周期,让我一直待在这个疯狂的状态里,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白露!”
尹欢俯下身,强硬地抬起白露的下巴,死死盯着白露的眼睛。
“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些什么吗。”
“你之前跟我说的,有想做的事,还有想看着小逸长大……你他妈是在拿这些话哄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白露愣愣地看着尹欢漆黑的眼睛,好半晌缓不过神。
“之前我能这么说……是因为只要我想,我可以随时成为抑郁症,但只要我给自己足够的心理暗示开始伪装,我就又是正常人了。”
她苍白的脸上一片悲凉,声音里透着哽咽:“但是现在不行了,我找不回原来的自己了。”
尹欢身形颤了颤,僵在了原地。
她应该说些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