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看过很多这方面的书,也上过很多心理方面的课。
可真到了整个时候,她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无法共情,怎么谈理解。
“尹欢,我很羡慕你……无论看到过什么,经历过什么,你都这么理智。”
白露艰难扯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
“但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的。”
……
尹欢烦躁了近一个月,做什么都雷厉风行,带着火气。
但这股气不是对其他任何一个人的,而是对自己的。
气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曾经无数次体验过这种无力感,每次都发誓绝对不会让类似的事出现第二次,但每一次的誓言都不会灵验。
这次也一样。
“妈,你说什么?!”
“小逸他已经连着几天失眠了,吃饭也吃不下,强行喂进去立刻就会吐出来,成天坐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
妇人慈蔼的声音透着浓重的担忧:“欢欢,你带小逸去一趟医院吧,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尹欢揉了揉眉心,满脸烦躁。
失眠、厌食、沉默寡言……这不就是抑郁的征兆吗?
明明之前带他去做心理辅导的时候,还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现在才过了多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妈,你先带他去见见谢伯伯,我暂时还不能带他去医院。”
对面一阵沉默。
“妈?”
“…已经见过了。”妇人叹了一口气:“你谢伯说‘让小逸见一见他母亲吧’。”
“……”
尹欢一阵哑然,脱力一般瘫在自己的座位上,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知道了,妈。”
当初白露因为抑郁症住院的时候,尹欢就很少带尹逸来精神病科室的住院部。
观念、情绪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
她自己是成年人,已经形成了健全的世界观,对异常的观念侵蚀有抵抗力,但是尹逸不一样。
他还不到七岁,还处在“角色模仿”的社会化学习阶段,如果这个时候让他接触到过多异常观念,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尹欢不想让尹逸跟那个疑似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年轻男人过多接触的原因。
白露也不希望尹逸继续待在这里,理由是——“不想让小逸看到我这副糟糕的样子。”
于是,在白露诊断出躁郁症开始住院后,尹逸就被送到了金陵,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尹斐然则留了下来在医院照顾白露。
这是最好的安排,但可惜天算不如人算。
“的确是抑郁症。”医生看着手上的报告,叹了口气:“目前来看应该有中度的程度。”
“很少见啊,一般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少会患这种病的。”
尹欢紧抿着唇,犹豫了好久,还是开口问道:“他想见他妈妈,可以吗,医生。”
“目前来看抑郁的根源应该是这个没错了。”医生抚了抚下巴,沉吟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对自己母亲有依赖是正常的。将近一个月没见面的确会出问题。”
“但是……”医生紧皱起眉:“最近白女士的状态真的不好,情绪一直不稳定,进入躁狂期的时候还会做出攻击行为,抵触治疗。”
“怎么会恶化到这种程度。”尹欢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难看了:“上次见到她,我跟她还能正常交流的。”
“前段时间患者的确是在配合治疗没错,但是我们发现她经常会在半夜的时候偷偷爬起来写作。”
医生无奈:“本来写作是一种宣泄的手段,适度写作对躁郁症的治疗是有帮助的,但像她这样这么痴迷地写作,会对心脏产生很严重的负荷。
“出于治疗考虑我们没收了她的纸笔,禁止她再写作。”
“从那之后,患者的情绪就开始不稳定了,也很抗拒治疗……”
医生顿了顿:“而且最近几天她正好进入了躁狂期,如果这个时候让孩子去见她,我怕会出现事故。”
尹欢双手环胸,额角青筋抽了抽,无意识地开始在房间里踱着步,满脸烦躁。
糟透了,真的糟透了,这个状况。
“欢欢!小逸在你这吗!”
“妈?”
尹逸回过神,看向门口:“小逸他不见了吗?”
门边,一位穿着合体米色裙装眉宇温和的中年女人紧攥着门把手,看着尹欢,一脸惊慌。
“刚刚我陪着他去洗手间,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就不见了。”
“欢欢,你说…小逸他会不会是被其他人……”
“妈,你先别慌。”尹欢快步上前,抓过女人的手:“这个地方别的科室的人进不来的,而且小逸很聪明,不会这么轻易被人拐走的。”
“我想想,让我想想……”
尹欢闭上眼,开始回忆这整栋楼的分布图,逐一分析排除可能的区域。
五秒后,她长舒一口气,睁开眼,眉宇间尽是疲态:“医生,白露在哪个病房?”
医生愣了愣:“五楼,511。”
“等等,你该不会是说,那个孩子直接去找他白女士了吧!”医生猛地站起来:“他是怎么知道病房在哪的!”
“只是猜测而已。”
尹逸朝外大踏步走去,眼神冷冽:“但这个可能性最大。”
尹夫人紧随其后,医生犹豫了五秒后,也跟了过来。
他还是有点不可置信:“怎么说也太不可思议了吧,他还只有六岁而已。”
“快七岁了。”尹夫人补充了句:“如果是虚岁就是八岁。”
“白露之前跟我说过。”尹欢冷静道:“小逸的记忆力很好,基本上能过目不忘,而且医生你之前不是也说他的认知能力已经超越同龄人了吗?”
“那也没有这么夸张吧……”
医生还抱有一点侥幸心理,但是在走进病房后,这个侥幸心理就彻底消失了。
苍白到几乎没有一点温度的病房中,心电图机冰冷地运作着。
几个医生护士围在病床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满脸震惊地看着床上的女人,还有在女人怀中的那个男孩。
悦耳清脆的童声缓缓在房间里回荡着,几个简单的音符编织出一首动人的乐曲,在这片死寂的空间中,宛如天籁。
医生和护士们到现在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五分钟前,他们刚要给这个患者打镇静剂,这个男孩突然出现在了门口,不顾所有的人的阻止,爬到病床上,紧紧环住女人的肩,开始哼起了歌。
更出人意料的是,直到刚刚都还在拼死挣扎的女人,在听到这个歌声之后,竟然逐渐安静了下来。
“《amazing grace》……”尹夫人呢喃道:“《奇异恩典》。”
一首关于宽恕和赎罪的歌。
尹欢眼睛一睁不睁地看着病床上的两人,嘴唇紧抿。
洁白的床单,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女人缓缓抬起头,面色憔悴,形容枯槁,双眼失神,像是没有焦距一般。
直到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后,女人才真正清醒了过来。
她仔细端详着近在咫尺的脸庞,再低头看了看男孩肩膀处那块被血糊了一整片的白色衣物,如此往复了几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刚刚都干了些什么。
“小逸…小逸,对不起,对不起……”
白露声音哽咽,脸色惨白,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双手颤抖着,想要摸摸男孩的脸,但最终还是停在了半空,不敢继续向前。
男孩不言,只是静静看着这个跟记忆中不太相像的母亲,然后,抬起自己嫩生生的手,抓住女人骨瘦如柴的手,轻轻贴到自己的脸上。
“妈妈。”
男孩笑了,这是他这半个多月来第一次笑。
“妈妈,这个给你。”
说着,男孩从兜里拿出了一只通体漆黑的钢笔,放在白露手上,看着她,笑得天真。
白露怔了怔,表情恍惚,回过神来后,眼眶红了一圈,苍白的脸颊上也浮现了红晕。
她轻抚着男孩的后颈,低下头,与男孩额头相贴,哭得泣不成声。
“对不起…小逸,是妈妈对不起你。”
她已经看到了。
这个孩子未来跟她差不多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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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