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让王元姬帮他修改润色奏稿是有原因的。她出身山东儒门王氏世家,自幼饱受家学熏陶,其祖父王朗曾经称赞她“精通文艺,善研诗书,目所一见,必贯于心”。既然身边有王元姬这样一个才学超群的奇女子作为贤内助,司马昭当然会让她时常辅助自己处置各项外务了。此刻,她听了司马昭的吩咐,也不多话,把桌几上放着的那道奏疏稿本拿了过来,细细翻阅着,只见上面写道:微臣司马昭谨奏:
昔日尧尚茅茨而万国安其居,禹卑宫室而天下乐其业;及至殷、周或堂崇三尺,度以九筵耳。古之圣帝明王,未有极宫室之高丽以凋敝百姓之财力者也。桀作璇室、象廊,纣为倾宫、鹿台,皆以表其社稷;楚灵以筑章华而身受其祸;秦始皇作阿房而殃及其子,天下叛之,二世而灭。夫不度万民之力,以从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陛下当以尧、舜、禹、汤、文、武为法则,以夏桀、商纣、楚灵、秦皇为深诫。而今却唯宫苑是侈是饰,取长安铜人而劳民重役,建承露之台而耗国积蓄——微臣窃为陛下所不取也!
当前吴、蜀二贼,非徒白地小虏、聚邑之寇,乃据险乘流,跨有士众,僭号称帝,欲与中国争衡。今若有人来告:“孙权、刘禅并修德政,复履清俭,轻省租赋,不治玩好,动咨耆贤,事遵礼度。”陛下闻之,岂不惕然恶其如此,以为难卒讨灭而为国忧乎?若使告者曰:“彼二贼并为无道,崇侈无度,役其士民,重其征赋,下不堪命,吁嗟日甚。”陛下闻之,岂不勃然忿其困我无辜之民,而欲速加之诛,其次,岂不幸彼疲弊而取之不难乎?苟如此,则可易心而度,事义之数亦不远矣。
且秦始皇不筑道德之基而筑阿房之宫,不忧萧墙之变而修长城之役,当其君臣为此计也,亦欲立万世之业,使子孙长有天下;岂意一朝匹夫大呼,而天下倾覆哉?故臣以为使先代之君知其所行必将至于败,则弗为之矣。是以亡国之主自谓不亡,然后至于亡;贤圣之君自谓将亡,然后至于不亡。昔汉文帝称为贤主,躬行约俭,惠下养民,而贾谊方之,以为天下倒悬,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叹息者三。况今天下凋敝,民无担石之储,国无终年之蓄,外有强敌,六军暴边,内兴土木,州郡骚动,若有寇警,则臣惧版筑之士不能投命虏庭矣!恳请陛下深长思之!
王元姬慢慢读罢,蛾眉渐蹙,面色微微变了:“夫君这一篇谏言疏固然写的是峻直深刻,砭骨三分,堪称为天下万民而立言。妾身举笔亦无处可改。只是您万一向上发出,触怒了龙颜,又当如何?”
“爱妻以为为夫此疏乃是不择人、不明时、不顺势而妄发耶?”司马昭深深然注视着她,“为夫此奏一发,实乃公私兼顾,义利双收也!你想,以公理言之,为夫职在议郎,自当义不容辞为社稷大业谏与诤,必会赢得天下士民归心景仰;以私利言之,为夫此奏文笔中情中理,不偏不倚,刚柔得宜,魏室宿贵们终有嫉恨而无隙可乘,况且陛下本人又一向以开明之君自诩。”
王元姬玉颊上缓缓现出一种深沉莫名的笑容来:“听夫君这么一讲,妾身终于明白了。夫君您公开呈上这一道谏言疏,实际上是在天下士民面前彰显我司马家的清正精忠,亲民恤士之高风亮节,从而为我司马家更为广泛地招纳人心啊!”
就在司马昭与王元姬在密室里认真讨论如何修改润色那道谏言疏的同时,武卫将军曹爽、虎贲中郎将夏侯玄、驸马都尉何晏、吏部侍郎邓飏等人正在夏侯府后花园的养心亭里聚会交谈。
夏侯玄站在案几之前,身形微微前倾,左右两手分别握着一支毛笔,同时在案几上两条绢幅面上笔走龙蛇,洒兴而写——他右手笔下写的正是何晏所著的《无名论》:“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无名,故老氏曰强为之名。仲尼称尧荡荡无能名焉。下云巍巍成功,则强为之名。取世所知而称耳。岂有名而更当云无能名焉者邪?夫唯无名,故可遍得以天下之名名之;然岂其名也哉?唯此足喻而莫终悟,是观泰山崇崛而谓元气不浩茫者也!”